憶長江

兼答龔鵬程教授

顏元叔
(台大外文系教授)


六四之後的7月,我作了第二度大陸之旅。同行的有我的大姐、我太太、我妹妹及大兒學誠。我們從香港飛昆明,昆明飛成都,成都坐火車到重慶。以前看過美國人寫的遊記,說重慶這座山城完全籠罩在smog中;自然的霧氣與工廠的廢氣。那天我們登鵝嶺公園,俯瞰整個重慶市,大概是碰巧天氣好,四望一片清明,矮屋高樓,人車如蟻,一切看得清清楚楚。重慶市內也沒有什麼工廠,只在遠處,可能是郊區,有幾座高大的煙囪,飄出如長旗般的白煙。我當即每個方向都拍照片,並叫大兒用攝影機環拍全景,作為「重慶污染說」之反證。當然,我只是過客,一兩小時的觀察算不得科學的論據。攝影為證只是跟朋友抬槓時,做做談助罷了。附帶一提:鵝嶺公園裡有種毛竹,居然有濃烈香氣,可謂香竹;地點就在老總統蔣公故邸的一側,觀光客勿錯過。

從重慶我們就上船游三峽去。六四之後,遊客稀少;我們得以搭上最豪華的游輪「長江之星」。同船的除了少數東德人,其他全是台胞;坐滿一船,大廳用餐,四下傳來全是台灣國語。

三峽,我及家人從未去過,包括從前在大陸的時候。又聽說大陸要建三峽壩,「高山出平湖」,遲了就沒得三峽可看了。所以,三峽游,期待中更增添了一絲迫切感。船開了,我幾乎一直留在甲板上,觀看兩岸的景物,一切盡量瞧個仔細。

如今回憶,也不必從頭到尾細說細節。大體而言,假使我們懷抱古詩所寫的三峽情景,什麼「兩岸猿聲啼不住」啦或「巫山巫峽氣蕭森」啦,那是要完全失望的。如今的三峽已經太文明化了。我想你要是在三峽任何地點落水,必定立刻有十個二十個人自岸上跳下救你:兩岸,客觀地說,50%都住了人,有的地方住得滿滿的。就連非常陡峭的山坡,遠看有白點的羊隻,近看則見行行矮樹,不知是茶葉樹還是什麼。

我看過《話說長江》那部電視影集,照出三峽兩岸石壁上有許多歷代的名人題字。這次則一概什麼都看不見。據說是夏天漲水,都給淹了。能看得見的只有高處的「懸棺」,低處的古棧道鑿孔。

但是,依著船側欄杆俯視船邊水,或在船頭遠眺有時開闊如湖的水面,則長江水之凶野似乎萬年依舊。那水好像不是從上面流下來的,而是從峽底湧上來的。於是,你總是看到圓形的水紋湧上來,翻開來,向四周推散開出,邊緣並不平攤蕩漾,而是像抿荷葉邊一般,向下向裡轉了進去,形成一圈先凸後凹的圓邊!我想,這峽底不知是什麼怪異的岩層結構,才會把水流攪成這個洪荒模樣!

據說,從前上下三峽,不是「行船走馬三分險」,而是七分險。岸邊河中常有沈船浮屍。如今,造成險阻的岩石都給炸平了,行船三峽不再是畏途--當然也少了一份探險的刺激。聽船上人說,從前峽中某處有一塊巨石,造成怪流;行近的船必須朝巨石直衝,待接近石頭時,湍流自會將船頭推開,推入安全地帶。而當年有位英國船長不信邪,認為向石頭直撞簡直荒謬,乃掉頭他駛,反而觸石沈沒。可見:中國之水是不適合外國人航行的!

我要是說,三峽長江水很清澈,那是睜開眼說瞎話。但是,三峽長江水,一直經過葛洲壩,到武漢--這一段我航行過,我們在宜昌上岸,後來又在長江邊的武漢「晴川飯店」住了幾天--我親眼目睹,長江水絕對沒有黃濁到黃河的程度!我很仔細地一路上觀察長江水,它的確是濁水,絕非清水。我觀察水的方式是看船邊上與碼頭邊上的水,看沖在砂石岸邊的水;因為這時有個底子墊在水後面,水的濁度就比較容易看得出來。我這種觀察,一路上有機會就這樣觀察--我們的游程是兩天兩夜,在好幾個地方停泊,而且登岸參觀--我發現長江的水,濁是濁,沒有濁成黃泥水,更不能說像「一斗水有六升沙」的黃河水。此外,6、7月的河水較濁也是常態。因為,夏季總是雨水多,沖刷下來的泥沙自然也多--我想密西西必河也是這個樣子的吧。何況我們開船的前兩周,剛剛有一個洪峰通過三峽。

無論怎麼說,長江畢竟是一條大河,流經半個中國的大河,兩岸麇集的人口恐怕世界數第一。它是條大動脈,落實地說,也是一條四、五億人口的排水溝,能夠保持到這個樣子,水氣不臭,水色不黑,泥沙沒有把葛洲壩堵塞填平,還能夠養中華鱘,還能夠讓白豚有足夠的清水而存活下來,這已算是難能可貴的了。長江畢竟是長江,你不能要求它是一條清淺的山溪。

這兩天兩夜的途程,我特別注意兩岸是否有水土流失與污染廢水的流入。我跟我妹妹特別注意此事。我們都是外行人,目測這類現象當然無法深入、精確。但是就普通人的觀察力而言,我們只發現三峽某處有一大片白色物質,從一個看似工廠的建築物,延伸到水邊,沒入水裡。我說「延伸」,因為我們分辨不出那白色的東西是流體還是固體。除此之外,就連坍方的痕跡,雖然峭壁處處,也未曾一見。我想任何游過三峽的人,應該可以見證。

當然,長江上游還有多少支流,還有好長的下游,水土流失大概都發生在那些地方。龔教授所引的水土流失的數據,大概是那些地方造成的。無可諱言,大陸在文革時期的大混亂中,濫墾濫伐非常嚴重,就連吾村對面「前山界下」的千年古林也被砍成禿山。不過,他們現在知過了;十餘年來到處植林,就連原是黃草荒山的「將軍嶺」,前年返鄉時也發現種滿了樹,「前山界下」和極目所見的遠近山頭,全種滿了樹,多是兩三個人的高度(古樹還有,但是甚少),顯然是十年左右的樹齡。我說:「種那麼多樹啊﹖」鄉人回說:「沒有樹就沒有水呀。」樸實直捷的真理。他們已經領略到苦果,改過遷善了。

像我們茶陵這樣地處湘東邊陲的地方,他們也已普遍注意到水土保持的重要,長江這樣的命脈大河是不可能不注意到的。實則,長江水土的維護計劃與工作,就連台灣的報紙也登得不少。龔教授的水土流失數據,顯然是大陸整治長江的單位公佈的,龔教授專業中文,不可能自己調查得來吧。既然他們有這種數據,這也表示他們已密切注意到這個問題之存在,而且也會有相應的行動吧。借用「八千里路雲和月」所播《亞運回顧》中紀政女士所說的話:「大陸的體育界是說到一定做到,甚至不說的也做到。」中國人是變了。讓我們帶著同胞之同情預祝他們會把長江治好,就像他們已經治好了蘇北運河,秦淮河,蘇州河一樣。

其實,站在海峽這邊置身局外的我們,說是說非,說好說歹,對海峽那邊沒有分毫影響。你說它好,它全國也不會因你雀躍,你說它壞,它全國也不會因你沮喪。11億人反正像長江黃河,日夜奔流,不會為什麼止步,也不會為誰停留。它會灌溉你,也可能淹死你--看你置身什麼方位。中國之存在,不是要來取悅世人的。只會冬眠不會死的盤古龍,這是你第幾度覺醒﹖第幾度「來臨」!

年紀輕輕的龔教授犯了兩個禁忌:他攻擊我的文章應該出現在敝文發表的同一園地《海峽評論》,不該另闢戰線,令讀者不知原委--因讀者未得窺見敝文全貌。其次,他指名對我作人身攻擊說我「老糊塗」、「瞎眼」,這有失讀書人的風度(我罵人向來只對類型,不對個人。)不過,想起億萬同胞為復國興國的犧牲奉獻,個人的這點突如其來的小傷害只是蚊子一叮,小事一樁,不必回罵!中國之強大如可期,就算龔教授把我罵成糞中蛆,我亦甘願。中國之強大如不可期,唉!那麼龔教授與我只有繼續做亞細亞孤兒:那麼,同是國際可憐人,又何必互咒而更增可憐相?!

(原載《中國時報》2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