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人在大陸的政黨

編按：「二二八事件」後，有關事件的台灣人紛紛逃亡，在香港組織了「台灣再解放聯盟」，後來又有廖文毅和謝雪紅的分裂。分裂後的廖文毅遂由香港轉到日本，而有「台灣共和國臨時政府」；謝雪紅等則成立「台灣民主自治同盟」，後遷至上海，再遷到北京。至今「台盟」是大陸八大黨派之一，為了瞭解台灣人在大陸的政治活動情況，本刊特此派員至北京訪問了「台盟」主席蔡子民先生，以下是訪談的內容。

時間：1991年2月4日。
地點：北京「台盟」總部。

那時我還不是共產黨員

本刊：蔡老，您是現任「台灣民主自治同盟」的主席，也是大陸台灣人政治組織的最高領導人，台灣的朋友希望瞭解你這個人、團體，可不可以請你談談台灣光復後如何到大陸？為什麼到大陸？

蔡：我在1920年出生於彰化二林，中學就讀於台中一中，但念不到三年就走了，因為皇民化太嚴重，1936年到日本，畢業於早稻田大學政治系，畢業後想到大陸去。我父親與岳父李應章在二林「農民組合」時一起活動，後來到上海就去找他。

本刊：你為什麼想到大陸去？

蔡：我在念公學時就培養民族觀，長大後看到日本侵略中國，自己又被罵「清國奴」就更反感，大學期間自己又念一些中國哲學、政治書刊，便想到大陸去。

本刊：王育德在《苦悶的台灣》書中說：當時許多台灣人因為日本可以征服東南亞各地，得以分享大日本帝國的光榮，蔡老不知有沒有「分享」到？

蔡：完全沒有感覺！日本當時佔領南京遊行時，我自己很難受；中學時我看了家譜，知道我的祖家是泉州府晉江縣十九苦宅，後來我由此找到祖家，並拜天地，那個時候就培養出中國人的民族感情。

日本投降後，我以為國家會好起來，但1945年10月國民黨軍隊進入台灣後，很多惡劣行徑傳到東京，我不信，便往好的方面解釋，但消息愈傳愈多，我想回台灣看看，很多人勸我不要回去，我當時在日本的生活很好，像我因為是戰勝國國民，坐車不要錢，當時在一家華僑報社──《中華日報》工作，但我為了建設新中國，還是在1946年5月回台灣。我帶著謝南光（春木）的介紹信回去，他介紹王百淵、蘇新、李翼中、林茂生、陳旺成給我認識，但我和王、蘇較談的來，當時他們在籌辦《自由報》，於是我就加入，並擔任總編，《自由報》實由王添燈出錢，我們年輕人搞起來的。後來二二八的廣播稿、演講稿是我們分別蒐集撰寫的；又當時（二二八處理大綱）原有三十二條，執筆人是潘欽信，潘、蘇新和我三人集體討論，後來在處理委員會上增加了十條。

二二八在逮捕時我就走了，我去找王添燈準備一起走，他不肯，他說：男子漢敢作敢當，估計國民黨不會對我如何，你們年輕人走。當時有人勸我到日本，但我不相信中國因此會壞下去，於是我到上海找我岳父，那個時候我還不是黨員，蘇新也不是，國民黨三十二個黑名中大多不是。

本刊：在一些二二八傳單中有看到一些「台灣民主同盟」的傳單，當時成員有那些？

蔡：不清楚，但傳單寫得不錯，在當時起了作用，當時發了很多傳單，似乎很有力量，至少有十來個人。

美新處長：你們要多少武器？

本刊：二二八之後，你什麼時候到上海？

蔡：1947年4月底。

本刊：當時謝雪紅、蘇新到香港和廖文毅一起參加「台灣再解放同盟」，你和他們有無聯繫？

蔡：蘇新比我晚一個月（1947年6月）到上海，住在他連襟賴浴沂家，第二天就來找我，7月他到香港，和廖文毅來往，廖正在寫一件給魏德邁的《處理台灣問題意見書》，「托管論」便在那個時候出現。

本刊：「托管論」在此之前就說了吧？

蔡：不是！二二八期間，美國新聞處處長卡度（Cotlo）托我一個陳姓朋友告訴我：「你們要多少武器，三天之內我從菲律賓給你們送到，讓台灣人打國民黨」，他知道我和王添燈的關係，但我們沒有接受。當時我們開始組織群眾，而美國有計劃趁機大搞一番。當時廖文毅的思想不是「托管」而是「聯省自治」，這在《台灣前鋒》雜誌可以看出，我們當時主張「高度自治」，兩者有聯繫的地方，但又不一樣。廖文毅到上海時，他拿出《處理台灣問題意見書》，要蘇新一起搞，但他不幹。

本刊：我不太相信廖文毅的這個意見書是他本人的意見而是George Kerr寫的。

蔡：有可能，但我看到的是他的親筆筆跡寫的中文本。

本刊：你到上海後到49年作過什麼事？

蔡：謝雪紅在1947年6月經廈門到上海，本來要派她到解放區，但在途中她以為危險就不走了，便回到上海，但不好活動就讓她到香港。1947年10月謝雪紅在香港和「再解放聯盟」接觸，錢由廖文毅出，不久就鬧翻了，後來另外在11月12日成立「台灣民主自治同盟」。

本刊；選這個日子有沒有特別意義？

蔡：不清楚，但成立之前徵求過我們的意見，因為謝雪紅與我岳父有聯繫，我於是也加入其中，47年我也加入共產黨並在上海擔任「上海台灣同鄉會」總幹事，幫助要回台灣的人開證明、買船票。做的比較多的是：有一批被拉到山東打仗的台灣兵，一上戰場就被打垮，他們偷偷跑出來，生活很慘，衣服破爛，又沒飯，我們於是照顧他們生活，並安排他們上船回去。另外，就是作為地下黨來往的聯絡站，從台灣到解放區的人安排他們化妝、照顧，或由解放區出來到台灣也要經過這裡，起了一定的聯絡作用，由於天天應酬，我會喝酒便是從那裡學會的（哈合大笑）！上海解放後到中共華東局「台灣工作委員會」待了幾個月，後來我們到電台從事對台廣播工作達十年之久。

本刊：47年「台盟」在香港成立，什麼時候遷到北京？

蔡：當時舊「政協」已經不行了，要準備成立新「政協」，於是中共於1949年發出「號召」（號召各界民主人士開新政協會議），台盟響應。廖文毅也響應，但未堅持。到49年2月，台盟由香港遷到北京，在政協成立前，台盟總部在上海（49年7月），為什麼會設在海？當時是為了解放台灣，所以幹部都在上海、福建一帶，蔡嘯也是在那時到上海，成立「台灣幹部訓練團」。

謝雪紅與李純青

本刊：台盟總部何時到北京？

蔡：1955年。

本刊：台盟有那些成員？歷屆領導人是誰？作了那些工作？

蔡：台盟第一任主席是謝雪紅，第一次政協代表是：謝雪紅、李偉光、楊克煌、王天強、田富達，另一個後補代表林鑑生。後來有人對謝雪紅有意見，但仍尊重她，主席還是她；到59年李純青擔任副主席，謝雪紅因「反右」被撤掉，但仍保留理事席位，到81年才平反。當時為什麼要拉她下來？因為反對她的意見很大，她利用機會整過不少人。

本刊：57年「反右」時謝雪紅被拉下來，有人以為是李純青接受周恩來的指示打擊謝雪紅。

蔡：周總理不會這麼做，主要是大家對她的意見較大。

本刊：李純青是日據時代到台灣作生意的福建人，光復後以記者的身份來台，並寫了一本《台灣記事》，後來負責台盟的重任，有人以為周總理支持「非台灣人」的李純青打擊謝雪紅，這是否是為了打擊台灣人？在政治上歧視台灣人？

蔡：李純青在日據時代不說是台灣人，但他父親是台灣人並在台灣去世。李純青在台灣長大，後來回到福建安溪，並經常往返兩岸，大學畢業前因參加學運被捉之際便逃到台灣，所以照日本的戶口他不是台灣人而是華僑，所以有人反對他，包括謝雪紅。因此，這不能說是非台灣人打擊台灣人，相反，謝雪紅打擊台灣人可能更厲害，包括我在內，她在位時，我常和台盟朋友往來，但不願參加盟務。最主要的是大家不滿意她的政治作風，包括政治思想，例如在50年代她還說台灣是「半民族」，我們反對這種說法。後來主席仍是謝雪紅，但工作由李純青掌握，原來秘書長是楊克煌，後被撤換由徐萌山接任。李純青原是記者出身，常寫一些政論文章，後來有一些內容牽連到「反右」而出了問題，以致副主席的名位不動，但不涉實務，只有徐萌山一人在搞，所以這不是在打擊台灣人。

本刊：有人以為謝雪紅被整是因為她對台灣「特殊性」的強調所致，也就是她特別為了維護台灣人的利益被整。

蔡：台灣「特殊性」是必須強調，但像她所講的台灣「半民族論」則令人無法接受，台灣本來就是漢民族。我們也承認台灣的「特殊性」，但我們是提「高度自治」，這和謝雪紅不同，因為這不等於說台灣就是一個民族，「一國兩制」也有這個意思。而「特殊性」到「分離」只是一字之差，謝雪紅的「半民族論」正介於兩者之間，有其危險性，並不是說她主張「特殊性」就是不應該！但是「特殊性」不能特殊到「分離」狀態。她的論調被台獨人士所好。

誰欺負台灣人還是要反對

本刊：台盟成立以來的前一階段，對台灣事務有無特別主張為中共中央所接受？

蔡：50到60年代，台盟成員在政協、中大都有代表，也參加最高國務會議，都可以表達意見，在政治上有一定之地位，又台灣發生任何事，我們也透過電台、報紙發表意見，我當時在中央電台對台部工作，組織稿件時經常由台盟撰稿。

本刊：在對台政策方面，大陸台灣人有沒有進入決策階層？有那些意見由台灣人提出被中共接受？那些未被接受？

蔡：決策圈沒有台灣人是事實，但會被徵求意見，較明顯的是「三十八號文件」的提出，即文革後有些台灣人的生活不好，我們便寫了這個文件，後來成為中共中央的文件，內容是在大陸的台灣人生活至少要到當地中等程度，達不到的要補助救濟。又如葉帥對台灣發表的九條聲明有蔡嘯參加意見，蔡嘯時任台盟第二屆主席。

本刊：請你介紹台灣人現在的政治地位。

蔡：在大陸的台灣人共有二萬七、八千人，第一代有四千人，以台盟為例，一千二百位盟員都是台灣人，多中上知識階層，其中三分之一是政協或人大，由此看出參與政治的比例甚高。全國人大有一個台灣省的團，共12人，另外，全國各省還有12個台灣人擔任全國人大，政協現由33個單位組成，台盟、台聯都是一個單位；在國務院的系統中原來的台灣人因年紀大多已退出，下一代還未成熟，少在政府機關工作。

本刊：今年5月國民黨將要終止「動員戡亂」，台盟有何計劃迎接內戰結束的正式宣告？台盟對現在島內台獨運動及美國「台獨聯盟」遷台有何立場？台盟是否也要遷台？

蔡：「終止戡亂」即結束內戰狀態，以後兩岸關係是否會很好並不一定，至少會好一點。終止「戡亂」很大的成分是應付島內的，如憲政改革，這對台灣民主化有幫助。就台盟而言，過去因為反對國民黨而要推翻它，現在並不如此，但它如果專制獨裁，我們仍須反對，誰欺負台灣人還是要反對！

我們遵守「一國兩制」，不派兵、不派官，我個人是願意回去，這是以普通探親的旅客回去而不是以官方身份回去。台盟有兩個基本認識：一是參加社會主義建設，二是對台灣問題的解決。台盟對台灣還有作用，我們可以在此代表台灣人民表達一些意見。

對於「台獨聯盟」，我們反對其政治立場，台盟成立至今都是如此，包括謝雪紅亦然。同時我們也反對國民黨的縱容，「台獨分子」回台灣若無國民黨的關係是回不去的。

本刊：現在強烈主張台獨的多是美籍台人。

蔡：那算什麼「台灣人」？1986年我到聖地牙哥開台灣同鄉會，台獨人士大唱：「美國，民主樂土在此，感我決意離鄉背井……」他們認同美國，已不是台灣人。

台盟不會在台發展政治組織

本刊：結束「動員戡亂」後，大陸的台灣人回來是應該的，你個人有何要求？

蔡：不管「台灣人」在法律上如何定義，台灣人就是咨灣人，我的朋友、家人都還在，我要回去是起碼的人道要求，連這個都被剝奪！我希望結束「動員戡亂」後，不要再設障礙，現在回台灣還要到香港填表，但書上要脫離組織，這是不人道的。

本刊：蔡老的意思是說：以台盟的立場不會在台灣發展政治組織，但要求個別人員有回台灣的權利？

蔡：我們擁護「一國兩制」政策，回去不會搞政治活動，但個人回去探親有何不可？

本刊：「台獨聯盟」都可以回去，他們到現在還未放棄武力顛覆國民黨的承諾。

蔡：這是矛盾的，我們到台灣的四百多人中並沒有在台灣宣傳共產主義，不像台獨人士般的叫嚷，有何不安全？我們返台探親不搞政治活動是已經做到了，所以我希望結束「戡亂」後不要再搞這些名堂！

本刊：謝謝您接受我們的訪問，衷心的祝福您們能早日回到故鄉台灣探親，並結束兩岸中國人分裂的歷史和悲劇。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