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西戰舞進行式：杜特蒂反美嗆聲之虛與實

自杜特蒂（Rodrigo Duterte）決定參選以來，菲律賓便成為全球媒體焦點：他公然爆粗口、挑釁西方強權且暗示支持私刑，導致反毒戰下已有數千人遭法外處決。近來一個最新話題，則是杜特蒂是否打算擺脫菲國長年來親美的立場，往中國靠攏以換取經貿甚至戰略利益。若此為真，牽涉到的不只是美、菲、中三國的外交平衡問題，更對南海局勢造成顯著影響，畢竟杜特蒂上台前，在南海爭端中與中國對峙最積極的便是菲律賓和越南。

杜特蒂被認為反美，除了他幾次被美國批評不顧人權的反毒大戰極為光火而做出激烈回應，還因他要求自9．11恐攻後，駐菲南協助對抗恐怖組織的美軍特種部隊限期離開。更重要的，他還下令在他任內菲美南海軍演將不再舉辦，並表示希望從俄中購買武器。此外，國家領導人就任後的外交訪問順序，在國際上通常是兩國關係發展的重要指標，而杜特蒂已經決定，在東協外首要到訪國為中國，硬是排在原先敲定的日本東京行之前，便可以看出其中的外交關係變化的蹊蹺。

凡此種種，似乎皆印證了外界對杜特蒂外交「反美傾中」的判斷。但世界不是非黑即白，國際關係更是如此。杜特蒂對美言辭上的喧囂和口無遮攔，究竟是心理上的不滿反應，還是有計畫的外交手段，其外交策略上的虛與實，倒是很令人尋味，畢竟世上沒有一位國家領導人，會如此用低俗與惡劣言語，甚至幾近於謾罵程度，去批判或反擊當前超級大國的美國總統與其政府。

說穿了，這種美、菲、中的外交戲碼場景，恰如融合藝術與武術的巴西戰舞卡坡耶拉（Capoeira）般，彼此之間的外交較勁與氛圍，就像舞者面對彼此翻滾、揮拳、旋踢，過招周旋較量，正在上演著一齣巴西戰舞的外交表演。但舞蹈畢竟是舞蹈，舞者的真意卻並非是傷害對方，充其量是氣勢上的比拚與對峙。杜特蒂的強硬正如卡坡耶拉舞者，招招兇猛，但不及對手身，用意是調整菲美外交關係。

以下將由菲律賓的歷史脈絡、菲美關係本質，和杜特蒂的個人背景角度去觀察與分析，來說明杜特蒂的外交手腕與外交戰略的真實理路，正如上演一齣美菲對舞的外交戲碼。

菲美恩怨情仇的外交轉變

首先必須理解，菲律賓人民儘管在民調中對美國一貫持有高度的好感，但因為殖民歷史，以及美國為統治便利扶植了許多富裕家族，而直接間接地導致今日菲國貧富懸殊、貪腐嚴重，再加上當年美國支持的獨裁者馬可仕（Ferdinand E. Marcos），甚至在他倒台後還予以庇護。可以看出，菲國人民對美國有著複雜情感，一方面因為熟悉且美國強大而喜愛它，另一方面又對多年來被當作棕皮膚的小老弟，心中有疙瘩。

另外，菲國人民具相當的英雄情結，此由前演員暨前總統、現任馬尼拉市長艾斯特拉達（Joseph Estrada）、參選過總統但失利的前明星波因（Fernando Poe, Jr.）、還有前任世界拳王、現任的菲律賓眾議員帕奎歐（Manny Pacquiao）在該國的高人氣便可以得見。杜特蒂舉止言談中濃濃的「硬漢」風格，似乎和在亦曾被西班牙殖民過的拉丁美洲所盛行之男子氣概（machismo）相同，而此成為吸引許多菲律賓人想擁有的重要英雄特質。從菲美關係的酸甜並陳發展，可以更妥適地理解，杜特蒂挑戰世界強權圖的是什麼：可以說，他眾多言論針對的是西方或是大國，但他心中真正的聽眾是國內選民。

不會還手的巨人歌利亞（Golyat）

杜特蒂來自菲律賓南部一個政治世家，其父親曾任達沃省的省長等要職。他早年受共產主義影響，家鄉又有回教徒在殖民時期受美國屠殺的陰影，可能因此沒有像前幾任總統般，幾近直覺地親美作風。杜特蒂同時也是不折不扣的國族主義者：他之所以參選總統，一個關鍵原因和當時總統候選人中，人氣最高的參議員波因爆出具美國籍有關。

煽動的國族情緒，容易營造出其外部敵人，以團結其國民，並藉以鞏固統治權力的領導人很多，但除了杜特蒂本人的背景外，促使他挑上一直是傳統盟友的美國外，更重要的緣由應該是美國對於菲律賓，近乎是罵不還口、打不還手的歌利亞，因為美菲之間並沒有容易被激起的國族主義狂潮和其領土紛爭，美國需要菲律賓作為其在南海區域的基地，也是基於雙邊數十年來的實際戰略需求，以及彼此已經成為堅定盟友的情誼。對考量全盤戰略佈局的美國而言，幾句辱罵、取消聯合軍演，並不足以在根本上改變其對菲律賓的政策，對此杜特蒂的心裡非常清楚。

否則，杜特蒂何以不去挑釁在南海與菲律賓有主權爭端的中國？同時菲國人民一直以來對於中國也無甚好感，反而對美國是高度信任。如最近菲律賓民調機構社會氣象站（Social Weather Station）的民調顯示，菲律賓人民信任美國的程度，仍遠遠超過中國。因此，杜特蒂敢一意孤行，謾罵美國卻又向中國投誠示好，其實原因很簡單，就是中國不只不會打不還手，還將南海區域所佔島嶼軍事化，將菲律賓漁民自傳統漁場驅離。但這樣的思維與反應，出現了怕惡欺善的外交抉擇，甚至逃不出與狼共舞的外交困境，最後是兩邊不討好的局面，還是左右逢源，仍須觀察杜特蒂的巴西戰舞舞技，看看他是否可輕易駕馭對中國與美國的外交戰略。

實用主義的風險與效應

除了對美國以外，杜特蒂經過計算下求取政治利益的實用性格，還顯露在他處理和中國的南海主權爭執上。在10月11日的一場演講中，杜特蒂提及計劃訪問中國的行程，並主張菲律賓不要拘泥在黃岩島議題上；因為打不過中國，所以用談的就好。重點在他接著說：「我只會要他們容許咱們菲律賓漁民朋友在黃岩島那裡捕魚；那個我們也應該談。」

「容許」一詞於此非同小可，因為這認可了北京在黃岩島的漁權。而其背後意涵可能是，中國若不是擁有距離本土如此遙遠的黃岩島的主權，何來漁權？這也對菲律賓大大有利的國際仲裁法庭關於南海諸島主權的判決相互違背，因為在仲裁中，南海沒有任何一個島可主張「專屬經濟海域」（EEZ）。反而，菲律賓政府卻花費3,000萬美金與數年艱辛時間所贏得的法律制高點，可能輕易付諸流水。換言之，以擱置主權爭議，以及將國際仲裁結果放一邊，跟中國進行實質利益的交換，這是現實主義外交的策略思維。

首先，杜特蒂著眼的當然是和中國達成某種共識，也就是雙邊共同利用該海域。對屢遭中國海警驅趕的菲國漁民而言，若能成真自然有好處。問題是，要達成此一目的，著實有更細膩、更謹慎的做法，讓雙邊擱置主權爭議，在不觸及主權釐清的情況下只處理漁權。在國際法中有一個「禁止反言原則」，即是防止國家之間約定後出爾反爾；任何在公開場合由官員說出的話，更不要說國家元首的發言，其將來在國際紛爭處理中，都可能被對方作為攻擊材料。畢竟，杜特蒂此言一出，將來的菲國總統若立場不同，在談判中也將落居下風。

其次，杜特蒂實用主義作法的另一個風險，主要在於南海爭端，不只牽涉菲律賓而已。倘若馬尼拉與北京正式進入雙邊談判，其他南海諸島的聲索國，特別是越南，將立刻陷入下風，因為此正是中國一直希望看到的發展，也就是進行一系列雙邊會談，利用其大國優勢可以各個擊破。

第三、美國在南海區域進行自由航行任務的正當性，也可能被削弱，畢竟若菲律賓不再要求美國支持，甚至要求美國不要插手，越南即便和華府關係改善，畢竟美越關係仍未親密到可以讓美國直接替河內出頭。即便美國強調不介入主權之爭，若所有爭端國家都沒有積極邀請，美軍在該區的軍事行動，似也難絕對理直氣壯。如此一來，南海局勢將大大有利於中國。

菲美合跳戰舞的無奈

菲美兩國目前如跳巴西戰舞般，目的是在於試探，但不踩踏對方底線的情況下，為自身爭取最多籌碼。很清楚地，菲律賓受到最大壓制的底線是，美國持續公開且嚴厲批評法外殺戮，還進行實質反制，例如減少或取消援助，甚至經濟制裁；但美國承受的最大底線是，菲律賓撕毀雙邊軍事協議，並有進一步往中國靠攏的具體動作。

然而，從另一方面來思考，在菲美彼此需要的情形下，撕破臉的可能性極低。美國需要菲律賓基地，以確保南海航路的暢通，而菲律賓需要美援以及美國的支持，才有在南海與北京周旋的資格。更何況，儘管菲律賓人對美國有著複雜情緒，民調中對美的支持度仍遠遠好過對中國的觀感。儘管杜特蒂言辭上對華盛頓叫囂，讓部分菲律賓人聽得大快人心，不過若真正要脫離美國保護圈，以及與中國站在同一陣線，菲律賓人恐怕也不願意。

至於最初跳起巴西戰舞的杜特蒂，所圖的利益又是什麼？其實從他對美國的埋怨或辱罵，可看出一些端倪。除了認為西方以道德角度批判反毒戰是假道學以外，對不少菲律賓人而言，對照美國曾做過的種種，例如支持馬可仕，現在只堪稱是偽善而已。杜特蒂對菲美軍事合作的批評，並非全無道理。美國雖然看重菲國戰略位置，也租用了五個重要基地，卻對協助菲國軍力建設不積極：菲律賓空軍直到2015年才終於引入具備現代水準的輕型戰鬥／攻擊機FA-50；菲律賓海岸線綿長又希冀在南海維權，菲國海軍的最新軍艦卻是美國海岸巡防隊使用數十年後汰除的巡邏艦，而艦上只有炮，沒有飛彈系統。

走鋼索的外交藝術與挑戰

總之，杜特蒂儘管行事風格爭議大，其用意並非無法讓人理解。若是會吵的孩子有糖吃，那麼身為小國，在大國間企圖取得平衡，以極大化其國家利益，也是理所當然。杜特蒂在10月18-21日訪問北京，進行四天的國事訪問，行前也特別呼籲要加強雙邊經貿與國防關係。他承諾會提南海仲裁結果，但不會拘泥於仲裁案，且讚揚中國不批評反毒戰，只是默默幫忙，已營造出談判的友好氣氛。而其接下來可以觀察的重點有：

短期而言，杜特蒂訪問中國是否可以帶回更具實質的利益，以及可以提升中菲關係的成果，這才是重點。若只是可有可無的小恩小惠或集中在經貿方面，那只是表面上改善雙邊的外交關係而已。真正的重點是，杜特蒂可以擱置主權不談，也可以不提仲裁結果，甚至只跟中國來談南海主權爭議問題，來換取中國的經濟利益。儘管如此，有一點是明確的，杜特蒂不會輕易棄守中國最在意的海牙仲裁庭結果。同時，或可理解其對美軍駐菲的一番非難言論，也只是為了爭取更多資源的手段而已。在美、菲、中三角關係上，大致上應該不會有根本的改變，只是外交動向與經濟利益的動態「平衡」關係應用而已，最終還是會回到稍為偏向美國的外交均衡格局。

中長期而言，要看杜特蒂取消美菲南海的軍演外，是否有更多損害美菲關係的舉措。另外，美國是否回應杜特蒂對美國軍援的不滿也是重點，以及美國大選後新總統如何應對。

平心而論，現階段稱杜特蒂反美傾中的說法可能仍言過其實，或是言之過早。基本上，他只是調整過去菲國政府幾乎不加思索地便跟隨美國外交的往例，稍為跳脫出唯美國馬首是瞻的外交路徑與格局，想借此為國家爭取更多籌碼與利益。若再考量菲國人民對美國普遍才會有的超高好感，以及相對下對中國的疑慮不安，加上兩國懸而未決的南海主權爭端，在杜特蒂調整菲國位於美中兩極光譜的外交位置上，要完全逆反民意，徹底轉換外交陣營的可能性不高。

形式比人強格局下的現實主義舞曲

杜特蒂對中國進行為期四天的「歷史性」國事訪問，可以說是近年來中菲僵硬外交關係的突破。在面對外交困境不利菲律賓的發展下，杜特蒂新政府外交轉向中國示好，其實與其他東南亞國家跟中國保持良好的密切關係，並無不妥或不當，只是長期在美國外交與軍事保護傘下，讓中菲外交關係若即若離。若不是考量到中國一帶一路發展的經濟利益，以及位於邊緣東協經濟共同體（AEC）的連結不利因素，加上緊張的南海情勢，對一個新上任的杜特蒂政府來說，委實是一項嚴峻挑戰。在國家發展與安全上的選擇，杜特蒂關切地緣政經外交戰略，便不得不去改善中菲關係。儘管向中國外交示好可能失去「面子」，卻可以得到更多「裡子」的利益，並加強中菲在打擊毒品犯罪、基礎建設、旅遊觀光、農業等領域合作，又能解決菲國漁民前往黃岩島捕魚，以及解決將近23萬菲人在中國非法打工的問題，甚至務實地共同開發南海海域資源，為中菲衝突局面帶來安全與發展機會，這完全符合菲律賓國家利益，面對這一股不可擋的地緣經濟利益，杜特蒂又何樂而不為？

對杜特蒂新政府來說，頂多是從美菲的「巴西戰舞」，轉變到中菲的「雙人探戈」罷了，在中美兩大國之間，還是可以發展出「三人行」的外交曖昧關係，這也是東協國家面對中美兩強關係上的傳統平衡外交的基本立場。

★宋鎮照，國立成功大學政治系暨政經所特聘教授、東南亞研究中心主任；程志瀚，東南亞研究中心助理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