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悼台灣抗日前輩黃師樵先生

王曉波


去(民國68年,1979年)年12月30日晚上,我接到黃太太的電話,說是黃先生長期臥病在家,她希望能將家中藏書出售,以作醫療費用,但黃先生堅持不肯,而要我想辦法說服黃先生。我當時即表示二點:一、黃先生堅持不賣書,無非是怕數十年蒐集之文獻資料散失。二、在保存完整資料的原則下,我義不容辭願盡力奔走。

我元旦回台中省親返北後,即聯絡了一些朋友,其中有人願意收購黃先生的藏書而保存之,於是,我4日晚打電話到黃家,是黃先生的公子接電話,他告訴我,黃先生已於元月2日過世了。黃先生享年80,不能謂之不壽,唯當年抗日的台灣先賢又少了一人。感慨老成凋謝,我放下電話後,黯然良久。

我能向黃先生當面請益是66年(1977年)《中華》舉行七七抗日紀念會,胡秋原先生說:抗日是全民族的事,當然包括台灣同胞,台灣同胞的抗日事蹟應該表揚。據我所知,抗日志士尚存者還有黃師樵先生,而銜胡先生之命經友人介紹見到黃先生,並蒙黃先生慨允出席並講演。6月中旬,黃先生身體已不適,說是攝護腺要開刀,但黃先生為了出席七七之會,忍受痛苦捱至七七當晚演講完才住進醫院,並以病痛之身事前寫好講演稿。後來我們才知道,那裡是攝護腺開刀,而是致命的尿道癌啊!

開刀後,黃先生有一陣子,身體還不錯,並可散步。66年底發生「中壢事件」,黃先生於67年7月號《中華》發表《50年滄桑懷舊談》,他委婉的說到:

凡事不是偶然。中壢選舉事件的發生,台灣與外省同胞都很痛心,希望大家共秉同舟共濟之義,和平奮鬥救中國,也希望政府能寬大了結此案,讓這次傷痕迅速平復。

去年初發生余登發和《夏潮》停刊之事,黃先生又在3月號《中華》發表《敬為余登發和〈夏潮〉之事一言》,他自稱:

我是一個再過一年就要80歲的老翁,並且是自前年夏天後一直臥病在家的病人。但有關台灣的事情,我是自早年一直關心至今的。早年我追隨蔣渭水先生參加台灣民眾黨,信仰三民主義,與日本帝國主義抗爭,為台灣同胞爭取民權。台灣光復後,即參加中國國民黨,至今也有30餘年了。

並且,在文章的結論中懇切的呼籲:

我希望台灣同胞在此中美斷交之後,能支持政府渡過這最後的難關,也希望大家能幫助政府改正錯誤,使政治能更上軌道。當然,政府當局也應該與全體同胞開誠怖公,才能與全省同胞精誠團結。古人說「有容乃大」,在政治上能容納異己,才能團結大家,能群策群力,才能完成復國建國的偉大事業。

3月之後,由於余登發案,黨內外的對立不斷升高,目睹這種危機,終身為台灣奮鬥的黃先生,忍不住內心的憂思,奮最後之力,又在5月號的《中華》發表了一篇《民主法治與台灣前途》。文中他引用了丘逢甲的詩句「宰相有權能割地,孤臣無力可回天」,及陸放翁的「萬事無如公論久,諸賢莫與眾心違」,也可見黃先生內心的悲痛,並言:

「有力者」也許覺得老朽之言迂闊而置之不理,但對將與台灣命運相關的一切本省或外省的子弟,我還是想盡點老馬之功,說幾句給大家參考的話。

他以自己的經驗現身說法要大家反共,及不可搞台獨。他說:

我要告訴同胞,台灣必有前途,因為九億的中國民族決不可能永遠雌伏於帝國主義和共產主義之下,所以大家還是要努力,由台灣的民主之進步,促進大陸之民主,促使中國復歸於統一,才算盡民族一分子的責任。這也是為台灣後代子孫的幸福盡責任。

但是,黨內外諸公似乎對一這位愛國老人之言,無動於衷,而終於發生去年12月10日的「高雄事件」。這是一件親痛仇快的憾事。相信黃先生內心亦必悲痛萬分。當時黨內外若肯聽黃先生之勸,大家相忍為國又何至於斯。

後來,聽黃太太說,黃先生臨終的當天晚上,還在和來訪的友人談起「高雄事件」,言談中非常悲痛,情緖也很高昂,並詢及《夏潮》前主編蘇慶黎小姐,黃先生的《台灣農民運動史》及《台灣工人運動史》均發表於《夏潮》。並問黃太太我有沒有打電話去給他,還說要我為國珍重,我知道他想見我。但訪客走後,黃先生即精神萎靡,經送醫急救無效,死時晚上10點50分。黃先生夫婦原住景美,我經常前往討教有關日據下的台灣史問題。唯去年下半年後遷至永和其公子處,而疏於問候,終天人相隔,不能見到黃先生的最後一面,深感遺憾。

黃先生雖死,但他對台灣子弟的叮嚀猶在,尤其對心存台獨之想的朋友們、望能深思黃先生的話,他說:

台灣為什麼不能獨立。在主觀上,現在台灣的居民包括本省與外省,除了山地同胞外,都是由大陸來的。飮水思源,曾為白人奴隸的黑人都知道「根」的重要,何況我們。這就是余登發所說「背祖」的問題。另外,台灣要發展,必須工業化,需要資源,也需要市場。如果台灣未來的前途只是靠農產品和加工品的輸出,那和當年「工業日本,農業台灣」及「資本日本,勞動台灣」又有什麼不同?台灣要擺脫這個公式、當然還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到外實行帝國主義,但這行得通嗎?因此,台灣要有前途必須中國統一,大陸有資源,也有市場,同民族相互提攜,這是整個中國民族利益之所在。

黃先生早年在日據下數度入獄,是蔣渭水先生手下的主將之一,光復後參加國民黨。曾任台灣省文獻委員會編纂,後退休寫作以度晚年,死前窘困至醫療費亦無著。這麼一位當年的愛國志士,終身為鄉土與國家奮鬥,臨終猶不忘國事,其晚年竟如此淒涼,實令人無限感觸。黃先生可謂是為台灣而生,為台灣而死的一位念念不忘祖國的愛國者。他晚年撰寫台灣歷史,其死後也必成為台灣歷史的人物。他唯一不能瞑目的,是他所說的:

人生自古誰無死,老朽已無所憾,唯一希望不要有「死去原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的遺憾。

但是,黃先生終於不能不抱憾而歿,唯望黃先生的公子能「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勿忘告乃翁」。

在我遠行前夕,適黃先生逝世,臨行匆匆,聊以此文表達我對黃先生最大敬意,和真摰的哀痛之情。並願告黃先生在天之靈:我必歸來!必為台灣同胞永絕「但悲不見九州同」的遺憾而奮鬥!

原載《中華雜誌》,1980年2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