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國民黨─後威權主義時代」的探索

黃枝連(香港浸會大學社會學教授)


台灣到底發生什麼事?

對個人來說,我不想做什麼「台灣問題專家」;就像不企圖當什麼「俄羅斯問題專家」(儘管我這個「榮譽博士」學位是由俄羅斯科學院遠東研究所頒發的),不過,由於我是一個在香港地區搞教學研究,又以「中國走向21世紀」為其主題的學者,台灣海峽兩岸四地的中國人地區的交流協作問題,可以說是不可能忽視的課題。因此,我或可以不準備(或難以)成為「台灣問題專家」;可是,對它卻不可能不去加以調查研究,並且在理論上加以思考與探索,以求有所突破的。

突破性概念得之不易

其實,在近日的兩次台灣之旅以前,今年3月底,我已到過台北一次,那是應台灣大學地理學系的邀請,去參加一由香港亞太21學會(我是會長)參與贊助的華南省區發展現象──發展策略的國際研討會。前後四天的活動,基本上是局限在大學的校園及附近的中華經濟研究院;還到過李登輝當年在台大學習與辦公的農學院去參觀。無可否認,此行最有價值的部分,是同台灣高級知識分子(包括王曉波和陳映真)對台灣內部和兩岸關係等問題,進行相當具體深入和系統的交流。

總的印象是:大學圈子和知識分子同大陸的來往及交流協作,基本上,還沒有展開;對於大陸的興趣似乎不是很大,其認識、認同及「同胞之情」的程度,可以說是很低落的。對許多人來說,台灣和大陸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地區、實體──也許,這就可以解釋,為什麼民進黨的支持者中,不乏高級知識分子。

顯然地,以李登輝為代表人物的,由國民黨主流派及民進黨核心組成的某些台灣統治精英,便是根據這個持續成百年的現實─狀態、往分離的方向,做了很多的「政治化」和「合法化」及「國際化」的工夫。即,把它描繪為「分裂分治的政治實體」;相對於中國大陸,便成了所謂「兩個對等政治實體」論。從而否定「一個中國」,使雙方發生尖銳的「尚同一國之義」的問題,引發了兩岸對峙的嚴峻形勢。

國語和台語交叉使用

在這種對「中國」、「一個中國」的「分離」與「統一」之間游動的「模糊狀態」裡,人們可以看到一些突出的語言現象。比如說,用「國內」來泛指台灣島上發生的事;再區分下去,便有了「北台灣」、「南台灣」……這樣的地域概念;而扭開電視機,見到的閩南語─台灣語─福洛話的節目增加了。最有趣的是,有許多廣告,是台語和國語(中國普通話)混合使用;乍聽,覺得十分滑稽,後來,細想,也就釋然。因為,這就像香港人的語言,在70、80年代,他們把廣州話和英語混合使用,而進入90年代,則是廣州話和普通話交叉使用一樣,反映的正是社會和政治及經濟的大變化。

在最近立法院選像的「觀戰」中,發現民進黨人傾向於用方言,新黨多用「國語」;在政見發佈晚會上,台語更見突出(就像在香港,搞公眾集會,要用粵語)。更有趣的是,幾份大報上用漢字來寫台語的競選廣告(幸好我是閩南人,還不至於「莫名其妙」);這就像香港的以基層人士為對象的報刊,用漢字來寫廣州話那樣。

據悉,在蔣家父子統治的時代,突出普通話;台語的使用,在官方和公眾場合,是受到很大程度的壓制的;跟日本人統治期間強迫台灣人使用日本語文近似。這就可以理解,為什麼在「蔣後時代」,有這麼一個反動;出現了「台語復興現象」。

騎著浪頭前進的本領

其實,「復興」的,不止是台語;還發生在其他同台灣本土有關的事物之上。

這裡,可以把「本土化」、「民主化」以及「民粹化」這樣的現象和概念聯繫起來。

或許可以這麼說:蔣經國逝世,李登輝得勢之後,原來在中國國民黨統治之下的「威權主義時代」宣佈結束;一切在那個龐大的框架─政治情境結構裡活動的人物─事物,都有一個重新評估─重新界義─重新定位的問題;而在這樣的大分化─大重組的「後中國國民黨─後蔣家統治─後威權主義時代」,在台灣土生土長的大多數人,便成為「後來居上」的新興的、不可阻擋的社會力量;它迅速地發展為一種政治力量,所謂「本土化」和「民主化」,便是它成長並且取得優勢地位,成為主體─主流力量的一個表現。

現在,更有一種強烈的要求;什麼大事,都要同基層的傾向─認識─喜惡結合起來;並且從中尋求「合理化─合法化」……這就是所謂「民粹主義」吧?!

如果,用「本土化─民主化─民粹化」來對台灣大形勢做一個概括;那麼,任何社會活動家和政治活動家,必須有騎著浪頭前進的本領──「統一」,亦不能例外吧?!

12月之後還看3月

在短短的三個多星期裡,有兩次很難得的機會,受邀到台灣去參觀訪問。

先是,在11月10至13日之問,受財團法人中華共同體促進基金會的邀請,到台北去參加該會12日上午的成立大會;並於下午出席「兩岸關係與華人經濟」學術座談會。

後是,接受半官方的港澳協會的邀請,參加「港澳大學校社會科學學者訪問團」,到台北和嘉義等地去,對12月2日舉行的第三屆立法院選舉進行參觀訪問。

考中國人地區的大動向

對於個人來說,這當然是難得的學習和思考的機會;對於走向21世紀的中國人地區(大陸、台灣、香港、澳門)的動向,兩岸關係的動向以及台内部社會發展的動向;還有這三個層面的「動向」對於亞洲-太平洋地區以至於世界整體發展的動向,會產生什麼衝擊及作用……有了這樣的實地考察的活動,便有可能做出比較深刻的分析;也許,還有可能在學理上引出一些有意義的思路與見解來。

其實,在兩個台灣之行中間,還夾著一個廣州之行;11月24至26日之問,我帶著一群選讀《中國走向21世紀》的大學生,去珠江三角洲地區參觀訪問;以探索廣東省的第九個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計畫(即「九五計畫」)及其對港澳區的作用。

無可否認,華南省區的高速成長,同台灣的立法院選舉及明年3月的總統選舉,在一個比較高的層次上,可視為中國人地區現代化進程的不同組成部分。

「政治情境結構」的質變

第二次的台灣之旅,前半部活動,是在台北地區訪問國民黨、民主進步黨以及新黨的總部,同它們的領導成員舉行座談;並訪問國民黨人掌握的同選舉有關的部門,還在夜間出席三黨的宣傳動員晚會。後半活動是南下嘉義市,參觀國民黨蕭萬長對民進黨蔡同榮的「世紀對決」;後者從美國流亡回來,已做了兩任立法委員。

回程那一天,正是選民投票的時侯;團員之間,對幾天「觀戰」的印象交換意見,最感興趣的問題,莫過於,國民黨中央對蕭萬長選舉活動的全力支援,如果還慘遭敗績,對於它繼續維持其「一黨專政」的可能性及有效性,有什麼意義與作用?

當天晚上,回到香港不久,便知悉蕭萬長以大比數擊敗他的對手;那麼,這一件事,同國民黨取得85席,民進黨54席,新黨21席,其他黨派4席等統計數字聯繫起來,對於台灣地區政黨政治及整體社會的發展前景,又傳達著什麼訊息呢?

台灣人民在思考台灣岀路。

國民黨統治能力受到懷疑

根據幾天的實地觀感來分折,或許,可以這麼去理解此項選舉的意義:

--台灣的政黨政治和民主選舉是登上了新的台階;因爲,這一次的選舉,總的來說,是在一個相當規模化和平靜的狀態裡展開的;從政黨的競選活動,到選民的意向與選擇,看來,也是相當地成熟與合理的;比如說:

--蕭萬長擊敗突出台獨綱領的對手,以及民進黨的戰績平平(只比上屆多了四席),還有以統一爲號召的新黨大獲全勝,可以說是台灣人民意識到,兩岸的關係是一個生死存亡的大課題,因而逐漸地傾向於同北京建立政治對話的取向;

--比較之下,人們關心的還是台灣内部的社會發展問題,比如說,台灣的經濟與產業結構極需進行重組:從台北市到大小市鎭,極需重建(特別是市内的交通秩序,情況惡劣);台灣的社會風氣和社會治安,已成人們日常生活中的問題……

可以說,這次的選舉,建立了台灣「三黨鼎立」的政治情境結構;而這一切莫不是在瓜分國民黨的政治資源的情況下形成:比如說,新黨所得的席位,本來都可以是它的囊中物。

這就難怪,選舉結果公布後,原來安排的慶功蛋糕,李登輝和連戰没有心情切,讓同志們分享,便拂袖而去,因爲,沒有什麼好慶祝的,從92席掉到85席,頹勢已成;再一次選舉,「三黨不過半」的形勢,大概就是各方要面臨的前景了。

在這次的選舉中,國民黨被深刻地描繪為貪污腐化、暮氣沉沉的執政黨:它不但不可能搞好内政,在兩岸關係上,也没有智慧與能力找出突破性的辦法來的。

看來,台灣内部及兩岸關係的政治情境結構,正在發生質的變化--這就意味著,明年3月的總統選舉,將是一場惡戰;到底誰可勝出,現在是難以預料的!

一個巴掌上的幾個手指

到過台灣參觀訪問的人,問起他們的觀感時,衆說紛紜,莫衷一是;但有一點,似乎是共同的,那就是得個「亂」字。

這個「混亂、「雜亂」、「亂糟糟」……的印象,似乎是可以用來描繪各個層面的現象;當然,特別尖銳的,可以說台北的交通--而在一定的程度上,亦可用於概括台灣的政治現象。

台灣政壇亂象雜呈

令入眼花撩亂的政治重組現象,將會層出不窮;現在見到的,舉其大者有:

--國民黨中常會終於做出了決定,對於它的兩個副主席林洋港和郝柏村過去幾個月的政治行為及政治活動,是可忍,孰不可忍,遂給予撤銷黨籍的處分;而在此之前,林郝兩人已發表《公開信》、指責它的主流派--當權派是「叛黨」和「毀國」;

--新黨的總統候選人王建煊宣布退出競選;顯然是該黨對「林郝配」給予的大力支持;也是針對李登輝所代表的「獨台」及民進黨的「台獨」大聯合的一個反制行動:可是,就在……

--國民黨和民進黨進行合作失敗的消息傳出來之後,卻出現了民進黨和新黨進行合作的局面;這兩個由於「統獨之爭」看來是水火不兩立的反對黨,好像不必經歷太多的調整,便可以共同致力於「結束外來政權」的運動呢!

這些事,叫境外那對台灣的現狀及其發展動向認識不深的人士感到十分困惑;到底三黨在政綱上有什麼本質上的不同;特別是它們的「大陸政策」,是「大同小異」,還是「小異大同」?爲什麼在内外政策上,會出現這種「趨同化-雷同化現象」呢?……這一切,是李登輝造成的,還是「李登輝現象」也不過是它的一種表現形式?而這樣的狀態,對於台灣内部發展、外事動向及兩岸關係,又有什麼意義及影響呢?

是得個「亂」字,還是「亂中有序」:爲什麼會如此這般呢?

新黨總部主客激辯

記得,11月底,在台北活動的時侯,港澳協會安排的政黨總部參觀、訪問、座談的活動,是根據三黨的實力來訂定秩序表的;所以,到新黨總部訪問的時候,是在尾聲的部分。而我個人的習慣是,每到一處,先利用上半段的時間,主人家派發的大量資料瀏覽一遍,然後結合其他資料和個人觀感,再提出一些問題。

實際上,團裏的香港學者把三黨的競選綱領及有關資料看過之後,發現它們在内政上的主張,没有本質上的不同。而在對外關係上,民進黨的所謂「外交政策幾乎就是李登輝這幾年來「務實外交」、「聯合國外交」及「校友外交」的理論依據--更發人深省的是,在「大陸政策」上,民進黨和新黨之問居然也有不少雷同之處。

那一天,在座談會上,當我指出這一點時,話才說了幾句,便招來台上新黨領導人的憤怒指責;認為我是在含血噴人,幾乎要求我馬上起立,賠禮、道歉。我說,請您不必太緊張嘛;就當作境外來的人士,「一知半解,胡說八道」可也!

可是,兩個禮拜之後,卻出現了新黨與民進黨攜手合作的消息……!

巴掌與手指的比喻

其實,先觀察後作學理上的分析,發現這種「趨同化-雷同化」現象是其來有自:

三黨的活動家都是在「中國國民黨時代-威權時代」成長的「戰後世代」,這四、五十年來台灣社會的狀態及其發展,都是他們生活實踐的主要内容, 也對他們的人格系統-政治性格起著塑造性的作用。所謂「存在決定意識」,在這個意義上,其政治行為,便不可能出現重大差異的現象的;而在另一個意義上……

--當他們正進入「後中國國民黨-後威權主義時代」,原來的大框架-大取向失去了規範作用,是一個「亂世出英雄」、「群雄並起」的時代。因此,老大的中國國民黨的分裂,只是這個政治大分化一大重組的開始;相對成熟的民進黨,又何嘗能倖免;至於新黨,在成形之前,同兩大黨及其他小黨的交流協作,正是常態。

或許,可以做這樣的比喻:三黨所依存的大社會-大時代是一張「皮」,它們是依附其上的「毛」;或者說,社會現實有如人的巴掌,三黨及其他政治團體便似五個(或十個)手指,由於所分享的共同部分很大,各個手指的差異便是很小的。

那麼,由於内外矛盾(如兩岸關係)正發生交叉作用,使到大環境正在發生變化,走向21世紀的台灣政黨政治也必然要發生變化;並出現重大的差異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