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秀政教授的委屈和苦衷

《認識台灣(歷史篇)》平議

陳孔立
(廈門大學台研所教授)


最近台灣編出的教科書《認識台灣》,引起各界的議論,人們從不同角度對它展開批評。該書社會篇編審委員會主任委員杜正勝表示,他們「決心要超越統獨意識,編出忠於歷史的教科書,結果現在引起各黨派的批評,不正顯示出其客觀性嗎」?該書歷史篇編審委員會主任委員黃秀政則認為他們「不論統獨、單純描述史實」,卻受到批判,而感到委屈,他大聲疾呼「讓編審客觀中立,政治干預可以休矣」。

據我所知,該書編委會確實有不少對台灣歷史做過相當深入研究的學者,他們確實不希望受到政治的干預,而希望能夠編出忠於史實的教科書。可是,最終拿出來的成果,卻和他們的願望有很大差距,而帶有明顯的政治干預的痕跡。這不能不令人感到遺憾。以下我們根據預計在1997年8月出版的《認識台灣(歷史篇)》「專供教師研習使用的」「模本」加以評論。

有尊重史實、客觀中立的一面

該書畢竟是由許多歷史學者參與編寫的,如果全部按照某種意識形態或政治目的來編寫,他們是無法接受的,因此,我們在該書中可以看到有尊重史實、客觀中立的一面。例如:

一、書中提到「12世紀前半葉,已有漢人移居澎湖,並且到台灣從事貿易和短期居住」;「鄭氏還大量吸納中國大陸移民來台墾殖」;「由於閩、粵人陸續大量的移民來台,漢人的墾殖範圍不斷擴張」;「清領台灣以後,有愈來愈多的漢人移民來台」等等。這可以說明是誰在開發台灣中起主要作用。如果能夠舉出清代前期人口激增的事實,就更有說服力。

二、在介紹台灣建省後的建設時,該書指出「台灣已經是當時最現代化的行省」。這是從史實上批駁了「日據當初,台灣是荒蕪之地,可說是世界上最落伍、最野蠻的地方」之類的謬論,同時也是對「只有日本統治才使台灣開始進步」的觀點給予澄清。

三、該書指出,在日本統治時期。「經濟上、初期改革農業,使台灣成為日本稻米和蔗糖的供應地;後期推動工業化,台灣成為日本南進的補給基地」。這是在經濟上揭露了日本殖民統治的實質。這和鼓吹日本統治下台灣經濟「面朝資本主義發展」、「日本為台灣帶來產業的開發、工業的發展、使台灣走上現代化的路」之類的觀點顯然有本質的差別。

諸如此類的尊重歷史、客觀中立的寫法是值得肯定的。

正如黃秀政教授所說,他們的編委會「力求兼顧不同政治主張的學者」。這樣,他們就不可能完全不帶政治觀點地參加編審工作。樹欲靜而風不止,主持人希望客觀中立,參與者則未必大家都能做到。實際上,從編審過程和編審的結果,我們不難找出政治干預學術的跡象。

一、關於「基本共識」。黃秀政指出:「課程標準草案研訂期間,對台灣的定位雖有『台灣的台灣』與『中國的台灣』之爭論,但最後終能各讓一步,取得以客觀中性的用詞來解讀台灣歷史的共識。」〔註1〕又說:「當時大家都有共識,不論統獨,單純描述史實。」〔註2〕這告訴我們,不同政治主張的學者曾經就台灣的定位問題進行過爭論,結果不是一方說服另一方,而是「各讓一步」。但是,這顯然是黃教授個人的看法,編委中的其他人不一定有同樣的理解。例如,鄭梓教授,他認為不同主張的學者難免各持所學、各逞己見,但寬容、平和與節制,不過卻有一個「基本共識」,那就是「至少堅持住以台灣人的觀點寫台灣史」〔註3〕。這說明主張「台灣的台灣」與主張「中國的台灣」進行爭論的結果,並非「各讓一步」,而是一方戰勝另一方,即以「台灣人的觀點寫台灣史」取得了勝利,而主張「中國的台灣」的一方不得不作出讓步,使得編審過程中在台灣定位上遠離了「中國的台灣」。本書中的許多問題就是由此而產生的,它使得「單純描述史實」的美好願望無法實現,這就是政治干預學術的要害所在。我們不是簡單地反對「以台灣人的觀點寫台灣史」,關鍵要看排斥「中國的台灣」的觀點是不是可以代表「台灣人的觀點」。這是在獲得「基本共識」時必須弄清的問題。

二、關於「台灣歷史的特色」。如果按照「單純描述史實」的主張,在「國中」教科書中完全沒有必要寫這樣一段,決定要寫,顯然出自政治的需要。由於對這樣一個大問題未有認真深入的研究,只靠在編寫過程中的「研發」,不可能作出令人信服的結論,匆匆忙忙寫進教科書,這並不是「對知識、對學術負責」的態度。王仲孚教授提出,「個人的學術特殊觀點,在沒有透過作者,並經學術界檢驗之前,不可放入教科書當實驗品。」〔註4〕我同意這種看法。

所謂歷史的特色,應當是指那些與眾不同的地方,你有他也有,就不能算特色了。特色是相比較而存在的。台灣歷史的特色應當是台灣與周邊地區相比較,與中國其他行省相比較,看出它有什麼與眾不同的地方。該書所列台灣歷史的特色是:多元文化;對外關係密切;對外貿易興盛;冒險奮鬥和克服困難的精神這四點。這算不算是特色呢?起碼它從未獲得學術界的共識或公認,不能輕易地寫進教科書。如果稍作推敲,就會看出不少問題。例如,多元文化,是不是台灣歷史的特色?杜正勝先生寫道:「舉世研究中國上古史的人都承認中國古代文化的多元性,各地民族文化逐漸融合而形成華夏文化,成為漢文化或中國文化的前身,有共同性但仍然保留特異性。」〔註5〕可見,多元文化不是台灣所獨有,也不是它與眾不同的地方。再如,對外關係密切和國際貿易據點,台灣從明末開始與外國逐漸有所接觸,而在此之前很久很久,福建的泉州就已經是國際大港了;從荷蘭統治時期到鄭氏時期,台灣對外貿易都與大陸各港口有密切關係;到了清代前期,台灣與外國幾乎沒有來往,正如林滿紅教授所說:「1683年清朝統治台灣以後,到1860年台灣對西方開放貿易以前,大陸卻幾乎成為台灣對外貿易的唯一對象。」〔註6〕所以,書中所說在清代前期,「台灣又再度成為國際貿易據點」是與史實不符的,需要改正。到了清代後期,開放五口通商,福建省的福州、廈門先在40年代開港,60年代才開放淡水、雞籠、打狗、安平。當時與外國貿易最主要的口岸是上海和廣州。可見對外關係和國際貿易能不能算是台灣歷史的特色,還需要進行充分的研究和論證。

實際上,台灣歷史是有其特色的。例如,台灣曾經被荷蘭侵佔達38年,被日本殖民統治了50年,這是全國其他地區所沒有的;台灣與其他地區相比,是一個開發較晚的地區,也是最遲建立行省的一個地區,台灣主要是由大陸移民開發的,因而台灣與閩粵兩省有著特別密切的關係。這些都是台灣與眾不同的地方,似乎可以算是台灣歷史的特色。這裡只是舉些例子,拋磚引玉,並說明「台灣歷史的特色」這個題目是值得進行一番研究才能作出結論的。至於為什麼要把不是特色的東西說成是特色呢?除了政治干預以外,很難作出解釋。

三、不應有的「歷史失憶」。由於「中國的台灣」受到排斥,有些重要的歷史事實被有意無意地「失憶」了。例如,元代在澎湖設立巡檢司,歸福建晉江縣管轄,這是中國政府在澎湖地區設置的行政機構,為什麼不提?與此相關的,宋朝在澎湖駐軍,隋朝在「流求」(台灣)的活動,三國時代吳國軍隊到達「夷洲」(台灣),也都「失憶」了。由於同樣的原因,在寫到「通商港口之開放」的背景時,沒有放在外國侵略中國的大背景之下來考察,使得讀者以為列強只是對台灣感興趣。寫到二二八事件的背景時,不講當時全國的形勢,只講行政長官公署的措施失當,是無法講清歷史真相的。

四、「中性」的用詞也有它的立場。用「鄭成功『進取』台灣」,而不用「收復台灣」,似乎作者用的是中性的表述,實際上卻反映了對領土主權的看法問題;用「甲午戰爭,日本『取得』台灣」,而不用「侵佔」、「佔領」,這樣的中性用詞,實際上掩蓋了日本的侵略罪行。正如日本有人把入侵他國「中性」地稱之為「進出」,台灣有人把「日本投降,台灣光復」改用中性的「終戰」,這都不是什麼「客觀中立」,而是明顯地表達了其政治傾向。反之,採用過去幾十年不曾用過的、近年來才製造出來的、非中性的、具有強烈政治色彩的「中華民國在台灣」,取代中性的「第二次世界大戰後」,來表述近幾十年來的歷史階段,更是留下了政治干預的深深烙印,難以洗刷。

附帶地說,把「未來展望」寫入歷史教科書,完全是外加的。歷史是講過去,不講現在,更何況未來。這樣寫法,除了「製造輿論」「政策宣示」以外,還能作何理解?

對於日本殖民統治的歷史,如何正確表述是一個值得研究的問題。「既要批判其黑暗面,又不忽略其光明面」,似乎是「客觀中立」的,問題在於用什麼樣的態度來對待,在內容的選擇、資料的取捨、所佔的份量等方面,都可以看出作者的主觀意圖。該書第八章第二節「社會變遷」,從人口的激增、放足斷髮的普遍、守時觀念的養成、守法觀念的建立、現代衛生觀念的建立等五個方面,集中地介紹了「日本現代化帶來的光明面」。

社會變遷主要是指社會結構方面的重大變遷,一般地說,在這個項目之下,應當討論有關社會結構、生活方式、價值觀念、行為規範以及人口等方面的變遷。在日本殖民統治下,台灣社會確實發生了巨大的變遷,和清代後期相比,重大的變遷至少可以列舉如下:日本殖民地官僚體系取代了清朝官員的統治地位;在清代後期佔有重要地位的西方外國資本受到日本的排擠,而陸續退出台灣;原有的銀行─洋行─媽振館(merchant)─茶行的經營模式逐漸被淘汰;原來壟斷兩岸貿易的郊商相繼衰落,大陸資本勢力日益式微;日本資本大量湧入台灣,日本資本家集團在台灣經濟中佔據了統治地位。可是,該書在「社會變遷」之下,不提這些重大的變化,而不惜用大量的篇幅,有選擇地、突出地介紹價值觀念和行為規範中的某些變化,並且只講其「光明面」,所佔的份量竟然超過第三節反抗日本的「社會運動」。這就不只是知識問題,而是顯示出意識形態的問題了。

主事者的苦衷

現在可以回過頭來分析本文開頭所提出的杜正勝、黃秀政兩位先生的講話。

杜先生認為該書引起各黨派的批評,正說明該書的客觀性。各黨派的批評可能有其獨特的立場,可是不能因為有各黨派的批評,就認為一切批評都是「泛政治化」,以此來拒絕所有的批評。僅就本文所提的一些問題,就可以看出,所謂客觀性是很成問題的,是否「忠於歷史」,不能自我鑒定,還需要經過學術界的檢驗。

黃教授作為該書編審委員會的負責人,他希望能夠排除「政治干預學術」的困擾,力求「客觀中立」。經過20次的討論,才達到「不論統獨、單純描述史實」的共識,又經過30次會議,花了兩百個小時,才寫出課本,可是卻受到各方的批評,他感到相當委屈。吳文星教授說,每個章節都經過多次討論,「經過這樣的程序,幾乎不可能還存在個人的意見」〔註7〕。現在要黃教授為不是他的「個人意見」的東西負責,他的苦衷和委屈我們是可以理解的。不過黃教授卻可以好好研究一下,為什麼「基本共識」無法落實?為什麼會留下不少政治干預的痕跡?看來「政治干預」似乎貫穿著整個編審的過程。所以,如何對待「政治干預」,不論是從編審委員會內部,還是從外部、從上面來的干預,已經成為學者們,特別是編審會的負責人需要研究的學術以外的課題了。

1997年7月24日

〔註1〕〔註2〕《中國時報》1997年6月6日。
〔註3〕《聯合報》1997年6月6日。
〔註4〕同上,1997年3月20日。
〔註5〕同上,1997年3月28日。
〔註6〕林滿紅:《四百年來的兩岸分合》,台北。《自立晚報》文化出版部,1994年版,22頁。
〔註7〕《中國時報》1997年6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