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來西亞變局和東南亞區域發展

宋鎮照
(成功大學政治經濟學研究所教授)


壹:前 言

馬來西亞是東協(ASEAN)組織的一個重要成員,在東協國家中政治一向穩定、經濟高度成長,最有希望成為東亞第五條小龍,對於東協組織的發展扮演著相當正面角色。尤其是馬哈地總理的強勢作風,在東協組織的外交發展和走向上具有相當的發言份量。在東南亞區域中,馬哈地、李光耀與蘇哈托堪稱東協三巨頭。然而,至今執政32年的印尼強人蘇哈托總統黯然下台,李光耀早已退居幕後,唯有馬哈地總理仍大權在握,成為東南亞國家中目前在位最久的領導者,印尼人稱之為「小蘇哈托」。

東南亞國家在近一、二十年來享譽著高度的經濟成長,政治上也相當穩定。因為經濟的成長和改善,亦出現了大批的中產階級,無形中對威權政府也產生極大的威脅。尤其是1997年7月爆發金融危機後,奇跡式的經濟成就受到挫敗,多年來累積的財富一夕間化為烏有,在經濟困阨之際,中產階級走上街頭,東南亞國家連帶地面臨政治危機。在經濟與政治雙重危機下,東南亞國家面臨轉型的挑戰。

馬來西亞正處在經濟危機與政治危機的關鍵時刻,馬國的發展動向不僅備受國際矚目,也將對其他東南亞國家產生連鎖效應,可能對東南亞區域產生牽一髮而動全身的影響。基於此,對於馬國與東南亞區域發展關係之探討,將從三方面來分析:一是馬國政局發展的挑戰與困境;二是馬國經濟發展的挑戰與限制;三是分析馬國政經變局如何衝擊東南亞區域發展。

貳:馬來西亞的政局發展挑戰

馬哈地罷黜內定接班人安華後,凸顯出獨裁特質,馬來西亞成為馬哈地一人的國家。掌權17年的馬哈地成為當前亞洲在位最久的領導人,不僅大權牢牢掌控,在嚴峻的「國內安全法」下可以任意無限期拘禁異議份子,對於媒體更是嚴密監控,導致媒體淪為馬哈地統治的工具,就像媒體一面倒地批判安華般,對於反馬哈地的改革示威活動,頂多輕描淡寫。

事實上,馬哈地與安華十多年來在政壇上休戚與共,時以父子、師生關係自稱,栽培安華成為馬哈地的接班人。然而為了權勢兩人卻反目成仇,安華不但遭撤職,連黨職黨籍也一併開除,並以性醜聞、洩漏國家機密、違反國家安全法和貪污法檢舉安華,讓安華成為媒體攻擊的箭靶,頗有一絕後患,去之為快。安華也不惜以上法院指控遭受迫害,對簿公堂。這種形同仇人的政爭,沒有朋友道義,只有利益權力的衝突,讓馬國政治發展蒙上陰影。

由於安華野心勃勃、蠢蠢欲動,親西方色彩濃厚,甚至派人前往印尼取經,處處威脅到馬哈地。而馬哈地快刀斬亂麻,乾淨俐落的拉下二號強人安華,無非是深怕淪為蘇哈托第二。在現實的政治下,安華沒有政治實權,在「西瓜偎大邊」的影響下,同志倒戈,眾叛親離,紛紛與安華劃分界線,安華欲反撲,恐非易事。不過,少壯派的安華在馬國也有相當的影響力與群眾支持度,馬哈地與安華的政爭恐將持續上演,而政爭的惡化將不利於馬國政局的穩定。

從罷黜安華的事件來看,可以發現馬國民主制度仍不夠健全,依然充滿著父權主義的領導色彩,表現出「人治」領導特質。馬哈地居然可以一紙命令撤除安華的內閣職務,而沒有說明任何理由。有人認為安華不諳老二哲學、功高震主、且愛搶經濟方向盤,讓馬哈地心存不安,才引發政爭事件。事實上,問題根源就是出在政權移轉制度的不健全,仍要靠培植接班人,這是威權國家的政治產物,讓接班人無法得知何時會接班,而心生圖謀不軌。因此,對於馬國政治制度的民主化發展,仍有段很長的路要走。最糟的是,廢掉接班人,使馬國政權移轉出現斷層,在後馬哈地時期,政治將面臨更嚴重的權力鬥爭。

安華被革職,並以10項罪名控訴,這些指控反而增強了他的英雄形象。在安華烏青的眼睛中,牽扯出人權問題,國際友邦紛紛聲援,甚至將馬國與緬甸視為同等級抹殺人權的國家,更傳出杯葛11月中旬在吉隆坡舉辦的亞太經合會。加上馬國內部四處傳出政治改革的訴求,民眾紛紛走上街頭,蠢蠢欲動,馬哈地身受內憂外患的雙重壓力。面對內憂有可能宣佈緊急狀態計畫,搬出戒嚴法鎮壓,而面對外患有可能提升採取仇視西方的民族主義策略。

對於馬國政治局勢的走向,有三種可能性:第一,在馬哈地經濟強勢干預的情況下,經濟有所改善,將穩固馬哈地的領導地位,甚至演變成新獨裁形式的政權,對於經濟干預將更加深化。由於經濟改善,人民或許可容忍政治的獨裁作風。但是馬哈地在位愈久,愈不利於馬國政權的移轉。且對於培植接班人,將視為畏途的馬哈地,將不會全力地扶植接班人。在無適當接班人選下,政治勢將面臨失序的混亂。何況今年高齡72歲的馬哈地,在位的時間也屈指可數,為期不遠。

第二,馬國經濟假如沒有起色的話,馬哈地政權將面臨嚴厲挑戰。安華可以為經濟因素下台,馬哈地更應為經濟負責。但屆時馬哈地仍眷戀權位,積極保衛其權勢,將引發朝野更激烈的政治抗爭,特別是馬國崛起了新一代中產階級,積極追求政治民主與生活富裕,屆時人民力量將卯上了強人獨裁的威權統治,馬哈地恐怕將步上蘇哈托下台後塵。

第三,在持續經濟惡化下,馬哈地有可能被迫自動引咎辭職,一來緩和不利政經情勢的發展,也可以保住晚節和其歷史地位。二來退居幕後,垂簾聽政,一樣可以擁有權勢。安華或許有復出機會,不過這不是馬哈地所樂見,深怕遭受政治清算,培植另一批新接班人,有其必要,以排除安華復出可能性,且新接班人也足以跟安華進行政治抗爭。同時選定檯面上的新接班人,有利於政權和平地暫時移轉,便退居幕後操縱政權。

總之,對於馬國政局的發展繫於兩個重要因素,一是經濟是否會復甦?另一是馬哈地的人格特質和個人去留問題。以目前的情勢來看,遭受東南亞金融風暴的重挫,以及政府的強勢經濟干預,加上馬哈地排除異己、爭強好勝的性格來看,遲早出現人權民主與獨裁專制對抗的局面。不過令人感到惋惜的,卻是在馬哈地17年來的掌權治理,似乎只建立了個人政治權威聲望,未曾落實聯邦結構與官僚體制制衡的民主化發展。

參:馬來西亞的經濟發展困境

對馬哈地而言,經濟成長是一種成就,目前卻演變為一種潛在的危機。頗有馬哈地成也經濟,敗也可能是經濟的現象。馬哈地自1981年執政以來,即以強勢作為領導馬國經濟,而其在經濟上的成就,更墊高了馬哈地的政治絕對領導地位,並祭出亞洲價值,來肯定威權政治領導的內涵和發展模式,此舉更加肯定馬哈地多年來領導的合法性。

然而萬萬也沒想到馬國經濟奇跡居然會栽在金融危機上,馬幣貶值了將近40%,外債累積到四百多億美元,經濟成長率從平均每年8%以上,降至負成長。同時在亞洲價值與民族主義的堅持下,更不願也沒有面子接受IMF的援助方案,而且大力抨擊西方投機炒作、新殖民主義、猶太人陰謀等。越罵經濟越糟糕,罵到最後馬哈地三緘其口,但其政治聲望已降到谷底。

馬國人民基本上已經將經濟成長與馬哈地劃成等號,馬哈地成為馬國經濟奇跡的創造者。近年來大力推動大型建設,頗具規模,如剛完工的高速公路、國際機場、大型購物中心、全世界最高的摩天大樓、以及多媒體走廊等,皆歸功於馬哈地的領導,作為帶領馬國邁向「2020宏願」的基礎。值此之際,馬國人民願意再相信馬哈地一次,希望馬國經濟能撥雲見日。正如日本和台灣一般,馬國也採取擴大內需策略,以對抗經濟不景氣。馬國是否能度過經濟難關,仍有待後續觀察。

馬哈地罷黜安華的效應,對經濟產生的直接影響,至少有兩方面,然而不管是哪一方面,終究將使馬國經濟面臨孤立的困境:

第一,安華較親西方,與各國元首溝通良好,對於安華遭革職,無疑地有損馬國開明之形象。安華陣營一向反對外匯管制、固定匯率、降低利率等統製作法,主張經濟自由化路線,以高利率和裁減政府支出來因應,而此主張實際上即為國際貨幣基金(IMF)的路線,也深獲美國的支持。安華的去職,降低了美國經濟的支持,甚至可能對馬國進行經濟制裁。

第二,馬哈地的管制措施,明顯地全盤否定了安華經濟路線,也背離美國與IMF的金融立場。長期以來,馬哈地就是採取「親日遠美」「拉中抗美」的策略,避免對美國政經和安全的依賴。尤其是東南亞金融風暴後,更是令素有反美傾向的馬哈地更痛恨美國,也不接受IMF的援助,採取封閉式的金融管制措施,打擊經濟投機份子,不但阻礙外資流入,也讓外資卻步。

對馬哈地而言,拿經濟當政治生涯賭注,該是最後的手段了。面對江河日下的不振經濟,採取固定匯率(以3.8兌換1美元)、降低利率、擴張財政支出的政策,企圖挽救岌岌可危的經濟,這一道違背經濟傳統的「猛藥」,頗有孤注一擲、背水一戰的企圖,畢竟這是馬哈地的最後一次機會。倘若見效,馬哈地不但面子和權位保住,更能肯定亞洲價值,也將給西方國家的經濟邏輯當頭棒喝。倘若仍不見效,經濟問題將成為馬哈地的致命傷。這種抉擇,似乎也符合馬哈地喜好面對挑戰、期待挑戰的政治豪賭性格。

不過,無論如何,馬國在實施資本管制措施後,已經披上了經濟民族主義的外衣。在此值得一提的是,這種類似鎖國封閉性的經濟策略,堅持靠馬國自己去解決問題,不依賴外資的作法,在經濟全球化相互依賴程度如此高的今天,不與外界互動,恐怕很難想像結果會如何。其次,政爭的結果勢必導致政治的不穩定,政治的不穩定又將為不振的經濟帶來負面的影響。事實上,馬哈地希望依賴國內資金來刺激經濟和挹注銀行,但迫切需求的應該是外資,不過債信低、政治不穩、資本管制措施,在吸收外資上更面臨困境。雖然馬哈地的反傳統振興經濟政策之推行,尚無法獲知其經濟成效。但似乎可以肯定的,馬國也許在未蒙其利之前,因政爭的不穩定將嚴重拖累經濟,打擊經濟復甦的信心,以及惡化投資環境,恐反先蒙其害。總之,政治與經濟危機開始陷入惡性循環的陷阱裡,「2020年宏願」恐將變成神話,遙不可及。

肆:馬國政經變遷衝擊東南亞區域發展

馬國的政經變遷對於東南亞區域發展具有某種程度的指標作用,這可以從兩方面來觀察:一是取決於馬國經濟是否改善?二是馬國的政治走向?

在經濟方面,馬國採取反自由主義的管制經濟措施,對於其經濟是否改善,不僅為其他東協國家所關注,也寄予相當大的期望。成功的話將起而效之,不成功的話,當作一種經驗教訓。但是對於西方國家來說,簡直就是在檢驗其一直深信不疑的自由經濟主義之可行性。無形當中,將引發東協與西方的經濟意識型態的矛盾與對立。

在政治方面,馬國強人政治的威權統治,是否對東南亞民主化發展造成威脅?馬國的政治領導模式是否會被緬甸、柬埔寨、越南等國的領導階級奉為圭臬,而強化所謂亞洲價值的政治觀和發展模式。同時馬國政局的穩定,對於東南亞區域的穩定也有相當的意義,尤其是面對印尼政局的尚未穩定、菲國內部分離主義、緬甸人權運動、柬埔寨的政局不穩,和星馬關係齟齬等問題,東南亞區域不容許再面臨馬國政局騷動,否則整個東南亞區域將陷入政治亂局的威脅。

事實上,馬國政經變局對東南亞區域發展的衝擊,有幾點觀察可以分述如下:首先,馬哈地採取管制性措施,違背了經濟自由化原則,在某種程度上來看,將阻礙「東協自由貿易區」(AFTA)於2003年完成的發展進程,以及亞太經合會(APEC)的經貿自由化目標,這對於先前各國努力掃除國際貿易障礙,無非是一大打擊。同時因為馬國採取金融管制措施,也將直接、間接地影響到其他國家考慮採取管製作法,對整個區域自由化發展不利。

其次,安華過去不僅與西方國家維持良好的關係,也與泰國、菲律賓、印尼等國保持著密切的關係,各國崛起新一代的領導皆紛紛聲援安華,但在東協不干預內政的原則下,此舉勢必破壞東協內部多年來的整合努力和氣氛的和諧。

第三,東協國家彼此遭受到政治與經濟雙重危機的感染下,不但使得東協的國際地位下跌,也面臨更艱困的政經發展。而在各國逐漸出現新領導與舊領導政權移轉的同時,馬國政爭的發展也將成為各國權力交替的重要指標,在民主化與威權之間抉擇。不過,政治無法民主化,經濟要自由化是相當困難的,畢竟政治民主化和經濟自由化的價值觀是一致的。衍生出來的問題,必須進行經濟和政治「二合一」的改革,才能奏效。

第四,對於東協國家不干預內政的原則,馬國出現雙重標準的反應。去年由於柬埔寨政變和緬甸人權問題上,對於東協一向不干預內政原則,開始受到重視,尤其是泰、菲、馬積極鼓吹宜放棄不干預內政原則,才能促進區域內民主的發展。至今印尼和馬國也發生政治不安,馬國卻反對其他東協國家的內政干預,如泰國、印尼和菲律賓對馬國政治的關懷,這種雙重標準的作法,也不利東協的整合。

第五,在印尼總統蘇哈托下台後,馬哈地成為東協資格最老、最具號召的領導者,東協的走勢受到馬哈地影響程度可想而知。而馬哈地向來捍衛亞洲價值,在內憂外患的壓力下,將以更防衛性的態度對待西方國家,屆時東協區域主義蒙上民族主義色彩後,將展現出對歐、美國家離心的外交訴求。然而對西方國家而言,成也亞洲價值,敗也亞洲價值,亞洲價值只是政治強人拿來合法化自己的政權罷了。因此,東、西方文明價值之衝突將無法避免。

最後,今年的APEC年會由馬國主辦,政治較勁意味濃厚,也將充分凸顯出馬哈地主導議會的政治企圖。屆時又將面臨一場馬國與西方國家、東協國家與先進國家、貧窮落後國家與富裕進步國家、東亞與非東亞國家之爭,這是馬哈地反撲西方國家的最佳時機,將開發中國家的政經問題與困境,完全的攤開來討論,以確保低度發展國家的政經利益。可想而知,馬國面臨的政經問題也將獲得其他同樣陷入相同困境的東南亞國家之共鳴與支持,從這一點上來看,又將有助於強化東南亞區域主義的意識,進一步挑戰亞太經合會議組織之整合,放緩貿易自由化的腳步。

伍:結 論

馬國政局動盪的結構性原因,主要是因東南亞金融危機同步產生經濟危機,而經濟危機正暴露出馬哈地政權高經濟成長策略的破綻,以及馬哈地政權下裙帶關係與貪污腐敗問題的嚴重,造成資本累積與政權合法性的雙管挑戰,讓馬國陷入內憂外患的困境。

就內部而言,首先,馬國人民對於馬哈地的去留,出現了愛恨交加的心結。一方面,沒有馬哈地的馬國政經發展格局,似乎不是馬國人民在短期間可以適應的。欠缺了馬哈地,彷彿失去了舵手一般,一切得重新調整。畢竟18年來的馬國經濟發展,是馬哈地一手鑄造的。另一方面,馬哈地年歲老矣,長期的執政阻礙了政治民主化發展,在廢掉安華後,權力繼承的斷層,又浮現出另一波的政治危機。然而,最後決定馬哈地去留的並不是馬國人民,反倒是馬國經濟是否好轉的問題上。

其次,馬來西亞可能又將會步上印尼的後塵,因經濟危機帶來政治的不穩定,這種現象也愈來愈明顯,特別是總理馬哈地對於印尼強人蘇哈托下台,以及日本橋本龍太郎因經濟振興無效而下台的效應,特別敏感,也深感警惕。將會更加強調亞洲價值,攻擊歐美國家的經濟陰謀,大力尋求經濟復甦,以繼續領導馬國。

最後,值得觀察,將馬國帶向經濟發展,建立馬來西亞經濟奇跡的是馬哈地,將馬國經濟帶入發展死巷的也可能是馬哈地,將馬國政治發展陷入困境的也可能是馬哈地。反正成也馬哈地,敗也可能馬哈地,這是否會是強人長期執政下,必然的結局與邏輯,有待進一步觀察。當然,在英雄與罪人之間的抉擇,繫乎強人是否能急流勇退,不再眷戀權位,是一大挑戰。然而假如馬國經濟的發展仍繫於馬國威權政治的基礎上,似乎也注定馬國政經發展陷入進退兩難的困局中。

就外部而言,首先,在經濟方面,正如新加坡總理吳作棟指出,馬國政治的不穩定,將使投資者裹足不前、猶豫觀望,不但會使馬國更難於擺脫當前的經濟危機,也將帶來連鎖負面反應,使整個東南亞區域經濟受到衝擊。

其次,在政治方面,馬國因為政治不穩定、國際人權問題關注、對西方的不友善、雙重標準的不干預內政原則、區域安全的重視、威權與民主政治抉擇等,在在地衝擊到東南亞區域政治的整合與團結,也將導演出東南亞區域與西方國家的對立和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