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美是中國的致命傷

顏元叔
(台大外文系教授)


中國大陸自從改革開放以來,無論政府或人民都顯示出強烈的親美傾向;這一傾向到六四暴亂之後,似乎才稍見偃抑。如今,政府雖然有所覺悟,但民間似乎親美如故。其實,親美正如同當年親蘇,是絕對的錯誤!遠的與隱的不說,就以六四暴亂而言,鄧小平當時對來訪的尼克森說過:「這次你們美國牽涉太深了。」時至今日,美國還在攪六四之餘波,還想興風作浪!假使大家肯定六四對中國傷害之深,則知美國對中國傷害之大,則應知親美是如何的一種自溺而自戕的行為!

既然鄧小平說出「美國牽涉太深」這種話,顯然他一定握了「牽涉」的資料,可是到如今中共當局一直沒有公佈這些資料,反而「放」出來一個李潔明,一離開北京就反口大咬,好像他是游過地獄的尤利西斯,帶出來地獄的消息!中共政府實在應該反擊了,盡一切力量反擊!不可只採守勢,好像要扮演一個正人君子或者一個堅忍派,忍住痛,忍住痛,就是不叫出來一聲。這何苦呢?

最近我在台北街頭買到一本《毛澤東的領導藝術》,其中對什麼是「主要矛盾」,什麼是「次要矛盾」,多所發揮。也許,中共覺得中國當前的主要矛盾還是國內的經濟,抗美反美是次要矛盾,為了對付主要矛盾便把次要矛盾擱在一邊,為了把經濟搞上去,美國該反但不是現在。這個認知也許正確,但是總也不能讓親美情緒滋漫下去,這樣會傷及國本,可能把立國之基也給沖毀!中共政府,中國人民,可不戒乎!

經驗之談

記得我在台灣讀大學的時候,常常看著一幅美國的大玉米田的照片發呆,那金黃色的玉米田瀰漫著整個的畫面,中間有小小的一個黑點,那是一部收割機。我常想,讓我去美國,讓我躺在這一片金黃的玉米田里,我就「透心涼」了--湖南家鄉話,「心滿意足」之謂。

後來,我留美訪美,前前後後在美國待了近九年,拿了博士學位也教了兩年書(甚至還是教美國人英文!),後來又以訪問交換教授的名義兩度赴美講學。美國可說「待我不薄」--但是,我始終沒有找著那片金色的玉米田,我始終沒有「透心涼」的感覺。美國當然到處都是金色的玉米田,但是那是美國人的玉米田,我這個中國人是躺不進去的。

1962到63、65到66兩個年頭,我到北密西根大學去教大一英文與文學入門。全校乃至全鎮,只有我一個中國人。我乃日夜與幾個同等級同齡級的美國同事攪和在一起。當時正是越戰期間,茶餘飯後,大家總是談政治、談越戰。這幾位年輕講師正如同大多數美國年輕人一樣,都屬自由派,一開口總是把美國政府、美國總統(特別是詹森)批評得體無完膚!起初,我只是聽,不插嘴;有一次,我剛剛在《時代》週刊讀到一篇報導,說西雅圖的飛機工業,高達90%的訂單都來自美國國防部,這就顯示美國的飛機工業仰賴軍事,而軍事仰賴戰爭。於是,該文悄悄指出,戰爭產生消耗,這對美國的經濟有利。報導中還引用了艾森豪總統退休演說,警告美國人這種「經濟依賴戰爭,戰爭又依賴經濟」的惡性循環(這其實就是資本帝國主義的邪惡面之一)。好了,我就跟這幾位自由派的講師照搬《時代》週刊的內容,以為會取悅他們,給他們批評自己的政府增添一些火力。熟知--他們當時五個人,我們經常是駕兩部車到外面混--他們五人幾乎是立即的,像橡皮捶敲膝蓋那樣,齊聲說,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那是不可能的!我說《時代》週刊這麼說的,他們說《時代》週刊瞎說。我說,艾森豪也這麼說;他們中之一說:「啊,艾森豪只知道打高爾夫,他是個白癡!」

還有一次,我跟他們一道去看當時哄動全球的《廣島之戀》。該影片一開始,一兩分鐘之久,畫面是一個日本男人抱著一個法國白女人做愛。我的這幾位美國朋友(都是白人),雖然不是偷窺狂,卻也按月研讀《花花公子》;但是看見這種「黃騎白」的做愛場面,起始是一語不發,終於有一位忍不住了,迸出來一句:「Disgusting! (噁心)」其他幾個於是此起彼落地或說「噁心」或類似的話。通常,我們看完一場電影都去喝點咖啡或啤酒,那天晚上出了電影院,大家表情凝重地各自回家。

我從這兩個經驗(還有其他的,不必在此細說)獲得的啟示是:美國人太驕傲了,種族或國族偏見太強了。罵美國,他們自己可以罵;你外國人要罵--甚至只是批評,甚至只是援引他們自己的資料批評--他們絕不接受。白種男人搞有色女人,那可以,司空見慣,而且認為理所當然;有色男人搞白種女人,他們決不接受。羅西尼的《蝴蝶夫人》,日本女人為美國男人死愛到底,他們說這是了不起的愛情,偉大的藝術;那麼,男女角色換個膚色,他們卻發現難以下嚥!--亞歷山大的性征服還茁長在他們的心田里!

體驗了這兩件事情之後,我覺得美國人是偽君子;尤其那些自以為自由開放進步的美國人,假使挖出他們的內心看看,更是偽君子。我在威斯康辛大學圖書館打工的時候,一位中年的美國館員,下班後跟我同路,跟我聊了起來,他說,「Leo(這是我的洋名),你知道我們美國立國的精神,也是我們最自傲的是什麼?」不等我反應,他說:「我們是基督徒,中產階級,資本主義者。」前幾年,我讀《中國時報》連載美國人費浩偉的長江遊記,其中他說到他辭掉美國外交官職務後,一時權充導遊,帶領一群有錢有閒的美國中老年男女,租了毛澤東曾經坐過的輪船,在長江作上下之遊。文中提到,一位美國老太太寧可留在甲板上看美國帶來的暢銷小說,不願上岸去看看中國風土人情。費浩偉評論地說:「那我不知道她花那麼多錢跑來幹什麼?」這位老太太在催促之下說:「那些異教徒有什麼好看的!」這就說明了一切,中美關係的一切:異教徒還有個異教,無神論者就怕更糟了。--所以,達賴喇嘛(他在挪威曾說,「我們佛教是無神論者」,見於台灣報端)之所以變成西方人的寵兒,恐怕不是欣賞他是一位無神論宗教之士,而別有所圖於他吧。

美國人覺得自己是基督徒,不是基督徒就得下地獄。卡爾文主義影響至深的美國新基督徒(Protestants)更是如此;卡爾文認為人之上天堂或下地獄,上帝在你出生前早已決定;人在有生之年,無論做好做壞,對上帝的決定無分毫影響。這個宿命論既然出自白人之構思,自然而然,卡爾文及其後繼者,認定白種人才是上帝的選民,有色人種命定受上帝詛咒要下地獄。美國南方及南非之狂熱唯白主義,就是根據這個宗教教義而形成的。美國其他地方的白種人也普遍有這種偏見的,只是藏在心裡而已。

美國有所謂WASP之說,即White Anglo-Saxon Prostestants之簡寫,白種盎格魯撒克遜新基督徒;他們認為只是具備這種膚色、種族、與信仰的人,才是天之驕子,最道地最了不起的美國人。在學術界,耶魯大學是其中心;在人頭中,當今的布希總統是傑出的代表。在基督教之中,舊派的天主教還比較收斂些;那些Protestants恰恰相反,他們覺得只有他們找到了生命之真理,他們非叫你分享不可!所以,他們的傳教的衝動特別強烈,非叫你信他的教,叫你讓他同化,否則覺得自己對不起真理,對不起上帝。在他們也許是一片好意,可是當他非叫你接受不可時,這就是一片壞意,不折不扣的「侵略」。

今天,美國人一天到晚干涉人家的內政,鼓動六四暴亂,跑到北京天門前去拉抗議布條,搞人權,搞和平演變,這股子「侵略成性」的勁道,我們該知道,就是出於這種宗教的優越感與使命感。從前,共產主義要赤化世界,如今的美白主義者要「白化世界」,其基本心態與衝動是一樣的。既然有了一個了不起的信仰,又覺得自己有個了不起的中產階級社會制度,再加上一個了不起的資本主義經濟制度--前者照顧了永恆,後二者照顧了紅塵現世--所以,美國自許自詡有著人世間最好的制度;這就造成他要主宰世界、獨霸世界的心態。

美國人表面上有一層很厚的「友善」,生人初見如老友,沒說上幾句就跟你稱兄道弟,即美式的on first name basis(叫你的名字)。他也可能樂於幫你忙,比如你的車子掉進泥淖,他會助你一臂之力把它拉出來。所以,美國人予人第一個印象總是友善、熱情、開放(也不能說裡面沒有一點老大哥照顧小老弟的倨傲)。但是,美國人不能深交,他不願意跟你深交。他的內心好像包裹在不銹鋼的外殼裡,敲不開,刺不進。我在美國做學生的時候,也參加過家庭訪問活動,美國人把你請到家中過聖誕節或復活節,禮貌熱情地接待你;可是,你吃完你走了,你別想跟這家人有什麼後續的交朋友活動。他們接待你吃一頓,好像是說為了向你展示美國人的富足生活與良風善俗,這是文化活動;你想據此跟他交朋友,那太personal ,他們不願意。

十一、二年前,我去猶他大學客座一年。文學院的教授固然沒有一個請我或我太太做過座上賓,就是我教的學生之中,也只有一個男學生,因為他的女友來自台灣,兩人聯合在同居的宿舍請了我一頓飯。我們住在鹽湖城那年,週末互相來往的永遠是四家中國人;我們家跟我二姐家固然是新到的,另外兩家在鹽湖城已經分別住了二十多年與十多年,而且夫妻都在市政府或公司任職,卻是也無外國朋友--可以共渡週末的朋友。我們四家除了在家中每個週末共吃一樣的菜,共聊一樣天,共罵一樣的人,周而復始,周而復始,偶而也出去野餐,可是,每次幾乎是去相同的地方,吃完烤肉,沿著相同的路回家。路邊也有時經過燈光閃閃的比如舞廳之類,可是我們從來不想停下來進去看看或跳跳。(中國人到了美國,就像走上了高速公路,只有幾條直線來往,你很難下高速公路,隨意到原野中去徜徉。)

從前,我去美國總覺孤單寂寞,以為是沒有帶家眷的緣故。那次帶了太太兒子們去,且有二姐一家為伴,還是感覺孤單寂寞。深究原因,我發現我在美國缺乏「生活空間」--那空間是美國人的,不屬於中國人,要分享,要暫享,也很難。那金色的玉米田只在圖畫上屬於你,在實地裡它有它的主人--外人不得闖入。我的外甥在美國讀高中讀大學讀了七、八年,跟美國年輕人混了七、八年,可是沒有一個美國朋友--他住在我家數月,我發現他從來沒有一個電話是打給美國人的!我的三個兒子在美國讀過兩年書,除了讀小學的老三跟一個美國小女孩有過一次隨家人郊遊的紀錄外,老大老二不是被美國同學打就是打美國同學--我是鼓勵他們打的。老大離美時,一位美國同學在他的紀念冊上寫道:「不要憑你體型高大就欺服別人。」我以為這是我教子有方!也許有人會以為我這樣很阿Q:可是,若是我們鴉片戰爭挨人打,八國聯軍挨人打,教兒子們還還繼續挨人打,那也未免太像一頭病豬了吧。

今天住在美國的華人很多,在美國成功的華人也有一些。但是,試問他們能做一個完完整整的美國人嗎?像美國人那樣的美國人?我看是很難很難。美國這個國家這個社會,表面看來很開放,其實它內藏許許多多的歧視玄機,不是親身經歷你是感覺不到的。那年我在北密西根大學教書,一位老教授的中年太太(也在同校教書,她弟弟還在台中東海大學教過書,所以對我特別親切)居然生了一個兒子,同事們大家很高興,湊了份子去她家給她慶祝。到了她家,她當然抱出新生兒展示,每個人都抱抱逗逗;可是,當一位同事把嬰兒傳到我手中時,幾乎是立即的,這位做媽媽的同事就從我手中把嬰兒抱了回去(大概是怕我有東方細菌會傳染給她的嬰兒!)而她平常對我那麼親切,叫我Leo,像兄弟一般,好像我們間有著一層特別親密的關係。而且,她還是一位虔誠的耶和華教會的會員!(信神應該不歧視,信教就是為了歧視--你不懂此一矛盾命題的話,那你就不懂好了。)

在美國成功的華人,最著名的可能要數創立「王安電腦」的王安。可是,王安親自說過,他花了比美國人多十倍的努力,才有他今日的成就。這「十倍的努力」是花在什麼地方呢?大概不是花在電腦上、實驗室裡吧--顯然是消耗在克服歧視上。我在台大外文系一位女學生到美國後嫁給一位台灣藉的生物化學教授。這位生化教授當時三十多歲,年寫論文20篇以上,被認為有得諾貝爾獎的希望。我遇見他時,他在水牛城紐約州立大學任教。(我在水牛城紐大因吳大猷先生的安排做了一個學季的交換教授。)我那位女高足請我去她家吃飯,遇到她的傑出的丈夫。這位年輕人除了為二二八事件大吐苦水,就是說他在美國科學界如何遭受歧視迫害。他說他的論文經常被學術期刊拒絕,被學術會議壓制,就是勉強接受了,也不讓他宣讀。這時,他說,他就得搶上發言台去,搶著麥克風發言。我很驚訝:我原以為科學界是無國界最開放最客觀的領域。他說:「那裡;跟其他領域一樣黑,有時更黑!」這位年輕的天才科學家可惜不久因鼻咽癌去世!

千言萬語之後,美國畢竟是美國人的國家。你到了人家的國家,人家要歧視你,要孤立你,要壓制你,也是人情之常,也是自然之理。我們從這些經驗中應該汲取的教訓是:美國人有美國人的國家,中國人應該有中國人的國家。假使美國好,為什麼我們不把中國弄好?!自己把自己的國家弄好,是作為一個國族應盡本份;中國人作為人類的一部份,這麼做是為人類做了一件增進全人類福利的好事;對於美國或其他類似的國家言,你沒有權力去試圖不勞而獲(你沒有參加他的建國過程,卻想享受他的建國成果)或鳩佔鵲巢(假使你佔得了的話)!不嘗試留美滯美,也算是尊重人家的生存權吧。

現在再複述一點我聽來的別人的經驗。任教美國長堤大學的葉先揚教授近日自美赴大陸又轉回台灣探親。會面時他說了一些經驗,令人感慨。他說華東水災時,他帶兩個兒子去募捐。他們在一家中國餐館前面向進出的食客勸募,多數美國人都望望然去之,其中有一個美國人甚至說:「你們中國人是野蠻人,我不救濟你們!」美國人對中國人的態度既然如此,可是葉教授說他到了廣州,只聽到一片親美崇美聲。不得已,他問一位大學生說, 「你知道這次大陸水災,美國捐了多少錢?」那學生說:「至少幾千萬上億吧。」葉教授據實以告:「兩萬伍千元」。那學生甚表懷疑地說:「不可能吧,不可能吧。」從這個小事情就可以看出,大陸的中國人對美國抱持多少幻覺、幻想!不瞭解美國,不瞭解美國人,不知道他們把咱們看成什麼人,而我們還卑微地對他們仰之唯高!

就在捐兩萬伍千美元之同時,美國人為了關在北京牢裡的兩個民運份子王軍濤等,卻大張旗鼓、大事撻伐!(葉教授說,美國大眾傳播幾乎不報導華中水災;而六四事件,還有民運份子,他們大幅報導。)甚至還跑來三個國會議員要求見這兩人,見不著便跑到人民英雄紀念碑前拉黑布條抗議!試問有沒有中國人敢或會跑到林肯紀念碑前為最近在美國監獄不明不白遇害的董桂森抗議,或者為其他華人或其他有色人種在美國遭受的不平與迫害抗議?!至於說過去,美國白人迫害與殺死的紅人、黑人、與築鐵路的華人,更是罄竹難書!

美白至上

民族性是可以從個別的人看出。基於以上對美國的一些個人經驗,平日讀思之所得,我們大致可以對美國民族性做出一些看法。

其一,理想性:「理想」這兩個字看來美好,其實很可怕,尤其是別人的「理想」要往你頭上硬套的時候;接受,則成被征服者;不接受,可能掉腦袋。美國這個國族的核心人群,原是17世紀從英國逃出來,追求宗教自由的清教徒。清教徒在新基督徒裡面是最激進的一派,他們在狹窄的教義所指引的道路上,有著狂熱的追求精神;而且,肯定他們所追求的是唯一真理,其他基督教派全是假理,至於非基督教之宗教或無神論者,更是離經叛道、大逆不道。他們反天主教,可是繼承了中古天主教之嚴酷排他性。他們認定只有自己的宗教教義昌行天下,人類才可得救,人間才能為天堂。所以,他們有狂熱的傳道精神,以為這是履行上帝的意志--替天行道。一個以清教徒教義為基礎的人間社會,是他們追求的理想,而且要求別人,接受其理想,並共同促其實現。

宗教的理想主義可以說是美國人立國的哲學基礎。在這之上,俗世的伸延便是他們的政治與經濟制度,即所謂民主與資本主義。美國人雖然自知民主與資本主義有其弊端缺憾,但是認為在人世間一切有缺憾不圓滿的制度中,這是最好的了。因此,他們同樣肯定他們的政經制度是理想的。既然理想,就要善與人同,要求別人別國,不管它是什麼歷史背景或什麼有形無形的條件,都得接受他們的那一道,才算孺子可教,可以得救。

美國人有所謂「美國之夢」(the American dream)。這個夢便是糾合其宗教信仰、政治經濟體制所擬構出來的一種美好的生活方式。這個夢便是他們的理想;理想一再提升,高渺不可及,雖不能至,心嚮往之。另一方面,美國人在資本主義商業主義的浸淫中又非常現實,非常機會主義;以致美國人總是劇烈擺動於理想與現實之間。資本主義所造成的罪惡感,與理想生活之間存在著極大矛盾,兩者無從調和,乃以偽善掩飾罪孽,以偽善掩護良心;故美國人是世上最偽善的一種人--是以偽善是美國文學最大的主題之一。

其二,排他性:由於處處肯定自己的優越性,人的本性之一是「擇善固執」,所以美國人固執自己所認定的善;而善,究其絕對本質,則是單一的,正如同基督教肯定他們的上帝是唯一之善。美國人秉持這種單一的絕對之善,走入紛擾多元的人世,他們企圖以這唯一之善橫掃千軍,而企圖以他們的原則一統天下。

人們常說,美國是個多元社會,容許多元的思維與行動之存在。其實,這是極其表面的看法,也非常局限。美國的主流派是一元論的,無論在信仰、政治、經濟,皆堅持他們自己的那一套,不容許其他的體系的存在。為什麼自從美國伸張它的國際影響力以來,它總是要求他族他國接受它的價值觀與制度,甚至不惜以武力迫使他族他國接受,由此可知它的排他性之強

排他性植根於自信,自信越強就越排他。美國人正是自信心特強的一個國族。自信心也許不能說是美國人的天生性格,應是歷史因緣的產物。自19世紀以來,美國是踏在成功的台階上,一個接一個,越升越高;於是,自信心就越來越高。這裡面牽涉的因素很多,但是富足可能是最大的因素。美國人自覺握有世上最多的財富,富而傲便是他們普遍的心態;俗話說,「老子有錢」就是這個道理。傲就是自信的同義詞。驕傲使他們肯定自己的一切,所以美國人看似開放,卻不願接受別人的東西或嘗試瞭解別人。美國人學習外語之熱情奇低,能使用外語者奇少,就一個證明--他們覺得生活在自己的語言中己經圓滿自足了

其三,侵略性:在宗教或精神價值上,在政治社會制度上,美國人既然自認找到了人間最好的制度,這就促使它非向他族他國推廣不可--這就是侵略。而更強烈的一個侵略動力,便是它的資本主義制度。資本主義是一個龐大的理論體系,但是歸根結柢只有兩個字:牟利。牟利是資本主義的起點與終點,核心與外延。若不牟利,資本主義就不是資本主義。牟利若只在國內進行,收穫畢竟不大;牟利的活動必須擴張至國外,才能大量攫獲財富。於是,美國人或以暴力手段去佔據資源供應地,或以聽來悅耳實則比暴力更陰險詭詐的所謂「自由貿易」來搜刮他國他族的財富。「自由貿易」表面公平,實則他強你弱,強勢盡得自由貿易之好處,弱勢只得其壞處,自由乃形成強欺弱之藉口。就以台灣如此之親美,仍不能不對美之自由貿易有所提防,否則台灣就會被美國榨乾--是以美國經常大呼台灣貿易應該更自由化,甚至以三○一條款相威脅。

非常奇怪的,清教徒精神恰好又與此牟利的資本主義精神相結合,互相支撐。想必大家都讀過《魯濱遜漂流記》,這一部看來天真得如少年讀物的故事,實則可說深藏禍心。它正是清教徒精神結合資本主義之表徵。這個看法並不緣於我,而是一般英美文學教授的共有看法。《魯濱遜漂流記》出自17世紀英國清教徒迪佛之手,它寫的是一個征服與剝削的故事;魯濱遜征服了一個島,佔有這個島,征服了一個人--叫「星期五」的土著--並剝削這個人。他認定這一切作為,是上帝賦給他聰明才智之目的,他對土地對人的征服是上帝賦給他的使命之實現。迪佛的其他故事與當時其他作家的作品,都反映了類似的主題。美國人的精神就是英國17世紀清教徒精神加資本主義之分支與茁壯。

「天生我才必『須』用」,這是清教徒的基本觀念,不如此不足以效忠於上帝(見另一著名清教徒及大詩人彌爾頓之諸作品)。而「用其才」最佳管道莫過於累積財富。在這個至高的認知與衝動下,中古天主教原本殘留在清教徒精神中的道德觀,則被推置一旁,被視為次要考慮;或者以各種似是而非的解說,予以化解遮飾。於是,19世紀的英國人才能「理直氣壯」地賣鴉片煙,打鴉片戰爭以牟利--美國人亦步亦趨。鴉片戰爭打贏後,他們甚至宣稱,是鴉片煙為上帝敲開中國之門(見Fay著《鴉片戰爭》。)英帝國衰微了,這股精神完全被美帝國繼承下來!英國人向中國賣鴉片,而今日的美國則向亞洲特別是台灣傾銷香煙--美國處處禁煙,他們自己不抽,因為明知香煙是毒!他們以「毒煙」在國外牟利,顧不了人家的生死,也顧不了自己的道德,一切在牟利的大前提下降服,這就是美國的資本帝國主義!

所以,我們可以說,美國以其宗教信仰為基礎,建立了一個「道德帝國主義」;以其民主政治為基礎,建立了一個「政治帝國主義」;以其資本主義為基礎,建立了一個「經濟帝國主義」。中國人過去講「王道」,如今講「和平共處五原則」,正好體現了西方常掛嘴邊的一句圭臬:Live and let live(你過你的日子,我過我的日子或者說「井水不犯河水」),和平共處,互不干涉。而美國人呢,當他偽善地喊著自由自主,卻實際上處處叫人家照他的方式過日子,處處企圖同化人家,征服人家,從而剝削人家!所以,美國的典型精神是一種擴張的人生觀,而擴張就是侵略;故可說,美國人是侵略成性的。走廊上走過一個美國人,必然是大跨步走在正中間,他決不會趨邊為你讓路。在餐桌上,就算只有一個美國人,他亦必聲音最大,試圖控制聊天的全局。

有了這種擴張性的人生觀,侵略型的意識,若無工具手段,亦難表現出來。老牌的英帝國藉其工業革命與殖民政策,達到富國強兵的目的,耀武揚威於一時。新帝國主義的美國,條件更為優越,首先它取得了美洲最肥沃的一塊大地,次則殺戮紅人奴役黑人以發展其農業經濟;然後繼承了英國工業革命與殖民政策而予以發揚光大,加上外國移民菁英之劇增(可以說,大家共同來搞一場侵人肥己的資帝勾當而加入了美國陣營),使它的科技文化突飛猛晉,於是乃培養成今日之主宰世界獨霸全球的力量--軍事力量為其先鋒,其他各種力量蜂擁隨後。美國常說別人窮兵黷武,迷信槍桿子,其實它自己是最好的範例(且看其國徽凶鷹,一爪抓穗,一爪抓箭),只不過它不信槍桿子而改信飛彈罷了。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來,是誰發動了最多的侵略戰爭?是美國!從韓戰到越戰到格勒那塔到巴拿馬到伊拉克,美國美其名曰維護世界和平,卻是實施美國的侵略政策;美其名曰維護美國本身利益,其實不是維護從前侵略而得之利益,就是搶奪新利益!

中國人應有的心防

中國在改革開放前,實施鎖國政策;這一政策至少把美國的力量摒擋在門外。改革開放,大門一開,美國跟世界其他力量一湧而入。這正是為侵略成性的美國,提供了一個大好的機會,以遂行其同化別人奴役別人的目的。無論就一百五十年來的列強侵華史,或近五、六十年來美國支持的國民黨與共產黨的內戰,乃至台灣被美國支持的力量(國民黨加台獨)所割據,美國利益與中國利益總是處處衝突。然而,中國又不得不對美開放,因為中國需要美國的高科技與資金,以從事現代化。既然處於這種欲拒還迎的尷尬境地,中國必須嚴格認清:什麼是可以從美國引進的,什麼是必須拒絕的。理性的分析與認知,堅持自己的迎拒立場,是中國今日當務之急。中國政府尤其要慎戒人民,不要在政策對美開放下,便一窩風地向美親美,以為美國什麼都是美好的,都是應該模倣傚法的,樂於接受,這就糟了!我在《共和國之戀》這部高度愛國的影集中,仍然發現這部在六四之前做出來的作品,對美國的一切,缺乏心防!比如說,旁白中說到開放後,去美國的大陸人發現美國的高樓大廈鱗比、高速公路縱橫等等,措辭語氣充滿景仰之情。美國某廠送中國訪問團玻璃蝸牛一事,也完全作善意解釋(難道就沒有一點嘲諷之暗喻?!),而錢學森之回歸祖國是經過美國千百般迫害才得成行,盡人皆知,旁白卻略而不提。另外,又為留美滯美不歸的學人,作似是而非的辯護。實際上,據我所知許多大陸學生滯美,根本是想留下來長作「嶺南人」!他們是不會回去的--而不是如旁白所說,好像在美國儲備著這些人才,將來中國隨時可汲取回收。新一代的大陸留美學生,多半不是錢學森了;他們跟台灣留美學生一樣,都是走著自私的小路徑,獨善其身的非愛國主義者

我在台灣教英語美語,我是把它當作敵國語言來教,正如同十年二十年前,台灣在反共抗俄的政策下之教學俄文一般。因為,當我們學一種外語,特別是強勢外語,我們若不提高警覺,便會不自覺地滑入到這個語言所負載的價值體系中去,接受並認同它的文化,終於被其同化與征服。過去的買辦階級與日語通譯,現今太多的崇美崇日的人,多是坐著外語的滑梯滑入到被同化征服的沼澤。

教與學外語,我們得提高警覺(因此,我以為中央電視台大量教授英語日語,是很缺乏政治警覺的行為,尤其它的內容完全缺乏中國立場,最容易朦朧不清地把學子的意識導上親美親日之途!)至於導引科技、文化、資金、人員等等進入中國,中國就更要提高警覺了。我們必須像一個有道君子,一個堅持著自己的人生觀的和尚或教士,雖然踏入浮華世界,歷經紅塵萬丈,而只是微笑禮貌地走過,不會被妖魔鬼怪的邪力拖留下來。人民,一般年輕人,也許沒有這種能耐,這就得靠政府的政策與明智的領導了。

中國人不能親美(擴大而言,親西洋與東洋之日本),因為今天的東洋西洋還是昔日的西洋東洋,還是鴉片戰爭八國聯軍之西洋東洋!(其中唯一的變化,是帝俄變成蘇聯、而今又會再還原為「帝俄」?政制上有了改變,但是侵略則似乎如故。)一百年兩百年前的列強,如今還是秉持同樣的立國精神,同樣的傳統,同樣的政策。到伊拉克打仗的英美大兵,他們的曾祖父就是火燒圓明圓的西方蠻子!(而台灣的熱情的電視報導,說來就如同他們是咱們的兄弟,真是沒有歷史意識缺乏記憶的殖民地腦筋呀!)曾祖父輩搞侵略,曾孫輩還在搞侵略,一脈相承!假使中國迷迷糊糊又親起美來,倒向美國懷抱,倒向西方帝國主義的懷抱,那一百五十年的中國近代史可以燒掉,一百五十年來的血淚可以沖掉,一百五十年來的民族志氣與奮鬥可以一筆勾消,因為中國又回到了從前,又回到了受列強所蹂躪的從前

我覺得民運份子最罪大惡極的地方,就是依靠西方,依靠美國。他們推出那仿美的「民主女神像」的那一剎那,就充份而具體的暴露了他們的奴婢心態--所景仰的是列強,所依賴的是列強,自願作為列強的工具,企圖使中國跨回到百年以前的境地去!我不否認,美國或西方有許多的好東西,但是每一樣好東西,甚至包括最中性的科學在內,都有意識型態的烙印深嵌其中。我們必須極為敏銳而警覺地盡量除掉這些烙印,才能斟酌接受;有些意識型態太深或自身就是意識型態之體現,如文化政治經濟等,就更得提防了。因為,你一旦吞下那糖衣的丸子,就連裡面的毒藥一起吞下去了。假使民主不是來自美國而是來自月球,我願意考慮接受;假使自由人權等等觀念不是來自西方,我願意考慮接受;假使自由民主人權等觀念是來自南太平洋的大溪地小島,我也願意考慮接受;甚至,這些東西是考古學家發掘於古希臘的癈墟而兩三千年來已成絕響,我也可以考慮接受。可是它們不是,它們是今之霸權國所手持硬授的東西,這就令人至少懷疑這些「好東西」之中有沒有霸權國的陰謀包藏其中、而這種懷疑根本就是事實:就是要以各種方式,從文化的到武力的,侵略你,把你同化,或把你分化,製造你內部的矛盾,削弱你,從而控制你擺佈你!而這個慘境,卻是一百五十年來,中國人所掙扎以對抗的,掙扎以擺脫的,掙扎已擺脫的!所以,親美親西根本是違逆中國的歷史潮流,反美反西才是歷史潮流之所趨!退一步說,中國既然依自己的實情與需要,推出了「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那麼中國為什麼不能根據自己的實情與需要,苦思苦想,形成自己的「有中國特色的民主、自由、人權」?!中國的傳統中不是沒有這些東西,取之而發揚光大,中國人應有此能耐。那麼,為什麼要取之於西方,接受西方的指引?!這不是重蹈西方為師中國為奴的舊轍?!而以西方為師之同時,西方的勢力當然就再度湧入中國,則中國就會再度被征服。

親美救不了中國。試看國民黨政府,70、80年來一直親美,國民黨政府沒有救成中國。甚至,縮小到學術範圍來看,親美的學界龍頭胡適,無論他本身的專業成就如何,他在中國救亡圖存中,今日回顧,有沒有一點貢獻!今天在台灣的留美學人多如牛毛,試問他們有沒有為中國文化或任何一方面開創新局?!實則,他們所幹的是美奴勾當:試圖將台灣變為美國的第51州!)所以,親美崇美,對中國之復興振興,不僅沒有幫助,實則適得其反。我甚至認為向西方取經,養成依賴的惰性,有害於自力更生--而自力更生才是振興中華之正道。當年毛澤東目送一批批勤工儉學的人出國,自己卻堅持土生土長留在中國,終於搞成驚天動地的變革。沒有他那有新中國!自力更生,一切靠自己,50年代、60年代,在毛澤東領導下的那種立國精神,才是中國真正立國的唯一精神。

今日中國,門既已開,也關不上了。但是,必須設一道心防,那就是視友如敵,視友國如敵國。向美國向日本或向任何西方國家如有所求索,其心態必須像間諜去竊取敵國的情報一樣。工業間諜就是一個好例子:別的公司有好技術,我就派人去竊取,以壯大自己的公司。技術同樣是得到了,但是心態是敵對的,而不是親和的--親和則有被兼併的危險。

這種對西洋東洋的「正確心態」--對於中國是正確的--不能求之於台灣,因為台灣早已垮入兩「洋」的口袋中--因此,中國之復興也無法求之於台灣。我們只有以此期盼於大陸,大陸起初的30年,雖然有許多可訾可議之處,但是他們對外國挺起了自己的脊樑,是所有的中國人所欽佩的。所以,中國要履行它的歷史使命,要振興中華,要繼續以社會主義救中國、建設中國,就必須不親美而反美,不親西洋東洋而反西洋東洋。保持距離,以策安全;保持距離,自立自強。與巨人做朋友,除非自己也是巨人,否則就會變成巨人的奴僕--美台關係、美韓關係,甚至美日關係都是實證。只有與世界任何列強都保持距離的小小新加坡,倒不折不扣是個獨立自主的小巨人!

國際社會當然不常是用「親」或「反」兩種截然分明的態度與政策可以處理的。但是,政府可以靈活運用「親反」政策達到維護與增進國家利益之同時,人民之間卻應有深刻而普遍的「反」之認知與情緒。政府政策可以朝夕改變,民間的態度卻很難說變就變。如今,親美親日親久了(說實話,日本算收斂些,只想賺你的錢;美國人是既要賺你的錢又要賺你的心,把你全部納入他的腹笥中),就得花大力氣糾正過來,重新確立抗拒外力以求獨立自主的全民心態。因為,若是我們不這麼做,西洋東洋的有形無形的侵略,會毀滅中國40年的成果,進而將中國重新投於半殖民地的境地--所以,我說:親美是中國的致命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