憂心歪曲的歷史像

緬懷戴國煇先生

郭承敏
(沖繩大學教授)


判李登輝時代的虛實真假

接到著名的台灣研究先驅者戴國輝先生的突然的訃報,已經過了兩個月。現在因歷史諸問題導致台灣政情騷動之時,而且圍繞日本新教科書檢定的問題,中國、韓國等亞洲的人們正表示嚴重關切的時候,在「近代中日關係史」及「台灣史」的學術領域,留下諸多優秀著作的戴教授竟突然逝世,實在令人惋惜不已。我與戴教授最後一次見面,是去年的十一月底,在福岡舉行的加籐週一討論會上。由福岡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協會所主辦的討論會,或許是對加籐先生的向心力吧,來自世界各國、日本全國各地熱心的學者、研究專家全集合起來。戴先生也從台北飛來,我們都對這次意外的相會感到高興。

一同共進晚餐交談時,一開口,戴先生就說:「李登輝(前台灣總統)真是麻煩人物。對其將台灣賣給日本的言論是不可原諒的。大家一起展開大批判吧。下次你來台灣時,我會送您一本即將出版的批判李登輝的書。」我也回應說:「連那麼粗糙的漫畫家(小林善紀)也喜孜孜地與其見面,還對著日本的媒體吐出『台灣是日本的生命線』(《日本的氣息》雜誌二○○○年九月號)等謊言,真是差勁!」從台灣到北京,然後到沖繩,談話仍意猶未盡,道別時,戴先生說:「想做的事堆積如山,好需要時間啊!」我漫不經心地回答說:「還有十年沒問題的。」他反駁:「還是想要二十年啊!」令我留下格外深刻印象。

是命運在得惡作劇吧,我收到那本書,竟然是在二月十日,在台北盛大舉行的戴先生的告別式上。題目為《愛憎李登輝:戴國輝與王作榮對談錄》。乃戴先生與王先生二人論述與李登輝相識之後,對李的支持、失望,然後分離的種種,很生氣地將李登輝擔任總統的時代背景,李登輝的虛實真假描繪出來,對台灣的研究者而言,是不能錯過的珍貴的一冊。

事實七年前當李登輝和司馬遼太郎的對談發表後,我在東京與戴先生見面時,戴先生便已經嚴厲批判司馬的錯誤史觀及李的「外來政權論」和反常的對日本的鄉愁。但是九六年戴先生結束了四十二年在日本的學者生涯回到台灣,應李之邀就任總統府國家安全會議的諮詢委員之要職,此舉引起不少人的困惑,甚至私下非議其「晚節不保」等等。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戴先生曾有的希望與絕望到底是什麼?可惜如今戴先生已離我們而去了。在告別式上致悼詞的戴先生的親戚國民黨副主席吳伯雄先生,臉色悲痛地說:「其實極力推辭的戴先生,是我們夫婦再三說服其為了台灣,無論如何希望能貢獻出其學識及才能的。然而此結果竟短其壽命。如今我為此自責不已,對遺族們謹此表達最深的歉意。」告別式之後,戴先生的遺灰被灑在台灣海峽,這是體現戴先生生前關注兩岸統一的宿願之意。

戴先生似曾以用總統的顧問這樣的地位對李登輝的想法,進而內外政策也能多少發揮影響力。例如他曾將有名的維茨札克的演講稿交給李,但是沒什麼效果。終歸是像「硬拉不想喝水的馬到江邊」般困難。還有戴先生也曾考慮過在台北設立國際文化中心的方案,也曾期待繼承松本重治之流派的國際文化會館及日本的有識者--並非為阿諛奉承李登輝而來的一群無聊之人--在物心兩面上的贊助。因而未完全從殖民地狀態蛻變出來,今日在台灣仍殘留著歪曲的日本像,此事是誰也一目瞭然的。「六萬冊左右的我的圖書,將來也會被收藏在那兒,供大家來利用。」這是在福岡,最後一次見面時戴先生留下的一句話。

儘管對李登輝持有靠不住的念頭,仍接受其邀請,畢竟是因對李還有所期待。戴先生和李有過很長時間的交往,還有李登輝戰後不久,討厭來到台灣的國民黨的惡政,加入中國共產黨台灣大學支部此事也早知道的。當時台大支部的領導,是從東大醫學部轉到台大的劉沼光氏(故人),不管是東京或台北都獲得大家的尊敬,李也似頗心服。劉先生和李及戴先生都同樣是客家人,也是戴先生新竹中學的學長。再有,李也曾將逃避逮捕的同志藏於自己的生家數日。

但是關於出生成長於差別社會的日本殖民地,逃過戰後白色恐怖的殖民地知識分子共有的激烈的精神上的糾葛,在李登輝著,江口克彥執筆的《台灣的主張》一書中,卻幾乎看不到。更甚者,以《資本論》為首讀遍大量書籍,戰爭期間台灣學生貪婪地閱讀宛若聖經般的矢內原忠雄的名著《日本帝國主義下的台灣》,也全未觸及,留下非常不諧調之感,這難道也是因為由不懂台灣殖民地史等的日本人所執筆的緣故嗎?在別的書籍的出版會上,李登輝熱心地對著出席的日本人,表達出對日本的軍隊生活的懷念,此話一出,連日本人都感覺納悶,這是李按慣例,令人討論的癖好流露出來了吧。

李登輝「權威保證」《台灣論》

戴國輝先生「當官」時,親眼目睹到李登輝旁若無人逐漸加劇的「親日」姿態。加上來台的大多是「失言」大臣,石原慎太郎及低劣的漫畫家之類的,與他們相會時,李真是欣喜雀躍,手舞足蹈,渾然忘我,李與其說是台灣總統,不如說更像「陛下的忠臣」,眉開眼笑聲稱「我二十二歲之前也是日本人呢」。更甚者,一邊是對殖民地時代的讚美歌的大合唱,另一邊則是瞪眼發怒瘋狂地對中國的政治、文化展開攻擊,是很不像樣的立體聲類型。《中國時報》的幹部也曾歎息對我說:「批判國民黨及大陸是其自由,但也無須為此成為日本人(軍國主義時代的)兒子呀!」不是戴先生也要退避三舍吧。

在東京以李的股肱自居者一味地高喊台灣獨立,這些傢伙發行的月刊小冊子《台灣青年》,現在乃充斥著「支那人」、「清國奴」這些字眼。還有,去年在來台北採訪的小林善紀的歡迎會上,李登輝的親信們也一起愉快地唱日本的軍歌討小林的歡喜。所謂「日本精神」化身的傢伙,總掛在嘴上的台灣認同的真面目,是多麼空洞啊。

戴先生的告別式的當天下午,在台灣大學的鹿鳴館,召開了批判小林的漫畫書《台灣論》(中國話版)的座談會。其實此集會乃戴先生生前所提議的,主辦團體是由教授、作家等組成的「諍社」。「諍」乃諫諍之意,從前進諫暴君的家臣稱為諍臣。這次的座談會我也參加並發言了。我認為「鹿鳴館」及「諍社」都是意味深長的名稱。

小林《台灣論》的內容是:謳歌日本的殖民統治時代:愚弄台灣人;嘲弄「支那人」;最後竟連朝鮮人、金大中、金正日、南北會談都成為其譏笑的對象。此乃日本的極右派及台灣的老「皇民」醜惡的合作成果。座談會的出席者都嚴厲批判這本辱國之書,以此座談會為導火線,猛烈的非難,譴責之聲不只來自台灣,也擴及到中國大陸。

根據這本漫畫書的記載,台灣的從軍慰安婦並非被強迫的,而是貧窮人家需要金錢,並且成為軍隊的「慰安婦」也能出人頭地……;日軍殺害台灣原住民三百多人的霧社事件(一九三○年),是原住民襲擊日本人大量殺人所引起的……。像這樣,可以說就是企圖歪曲歷史、抹殺記憶。受到包括元從軍、慰安婦的強烈抗議,張行政院長在立法院,發表了禁止小林入境的處分的決定。

李登輝竟兩次接受了此書的採訪,其中一次,歷經四個小時,懇切地談論日本的殖民地統治是如何美好等,可以說替此書的發行給予了最高權威的保證。因此現在全台灣、中國大陸圍而攻之的荒謬之極的此書之「影子主角」不是別人就是李登輝。

在此前所未見的惡書的刊行上大大地活躍的就是在日本的媒體歇斯底里高喊「愛國心」、「日本精神」的金美齡。喜歡說「強姦」此句話的西村真悟次官因有關日本擁有核子武器的問題上發言失當而被辭掉防衛次官後,西村一幫人舉辦的激勵會,金也趕去,並鼓舞說「期待你將來當上總理」。因為曾有此等事,所以有人讚美金美齡為「女傑」,也有人罵她無恥。我認為若不是無知且不知廉恥,就不會當小林之流的啦啦隊長。

在金的《我的主張》(一○七頁)中,寫道中日間「戰後已過半世紀,金錢上的補償及道義上的謝罪,今天都已經解決了」。中國於一九七二年恢復邦交時放棄了超過六千億美元的要求賠償權。事實上,是蔣介石從台灣向日本索取賠償,卻被美國大喝一聲,因而縮回去的。這是研究政治史的人皆有的常識。

並且日本一次也沒有真正謝罪之事,去年朱鎔基總理在TBS的電視上,清楚地說明過。正因從未謝罪,所以不斷有「失言」大臣,二月份,野呂田元防衛長官因美化侵略戰爭的發言而遭受來自中國、韓國的責難。

更有這一次又因「制定新的歷史教科書之會」所作的新教科書的檢定問題,遭受來自中國和韓國數次「『新教科書』的問題點是侵略的美化及殖民地的正當化」,這種指摘警告其若採用這樣的教科書,必導致嚴重的外交問題。

儘管如此,對於愚弄自身的《台灣論》,台灣民眾識破李登輝、金美齡、小林等的詐欺而給予了總反擊。我認為這可以證明台灣人的意識是健全的。

金美齡去年受邀參加石垣市舉辦的「以沖繩的自信和驕傲爭取發言權」討論會。針對主持人高良倉吉氏(琉球大學教授)「該怎麼使用基地問題這張牌呢」的詢問,金作了「不要一味主張自己是被害者、弱者,這就是我的審美意識」如此冠冕堂皇的回答。

但是我不得不聯想起沖繩發言權中三位參加者的話:「我們三個人與那對『歷史』過度要求說明責任的論理畫清界限」,然而沖繩基地的歷史問題是否已作出令大家認可的清楚說明了呢?

例如我部政明琉大教授辛苦地從美國公文書館發現到很久以前的秘密協定資料。令我們驚訝的是,日本政府大部分的情況都假裝沈默,好像說反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在有關核武器等問題上要求說明難道也是賣國賊嗎?實在不能理解。

最後有關戴先生的事再說句話。他總是從少數的立場對台灣原住民寄予深厚的關心。一九九八年十二月他爭取發言權在台北舉辦了「回顧高砂義勇隊的歷史」此題目的學術研討會,譴責了日本政府不負責任的態度。還有,每次和我見面,戴先生總是懷念沖繩很早便結識的好友們屋良早苗先生、池宮城紀夫氏等長久的友誼,說與沖繩的人們心靈相通,一定要替他轉達問候之意。在此欲借此文傳達故人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