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真批判陳總統的風格

石之瑜
(台大政治系教授)


一.前 言

這篇文章是要批判陳總統的風格,一是他的統治風格,二是他的憲政風格,三是他的文字風格。他的統治風格是只看問題的表象,造成是非混淆,真假莫辨。他的憲政風格是一切獨攬,敵視民意機關,忽略弱勢團體。他的文字風格是玩弄訟師技巧,不顧信用,挖空一切。從這三種風格的漸趨極端化,可以看出陳總統的精神徵候已經十分脆弱,到底要治療幫助他,還是要揭露他來救天下,讀者諸君要好好判斷。

二.假鈔大總統陳水扁

他的統治哲學就是讓人民誤以為自己有錢

在陳水扁總統的領導下,社會上關於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已經難以分辨。在他的一人統治下,他不容許經濟衰敗的景象遭到揭露,更不允許人民利用大陸的經濟資源,甚至不知道他的財經官員沒有經濟政策。其中陳總統自己的領導風格最具有關鍵性,他不能接受民主政治中的責任政治原則,不肯承認民主政治是國會主權,不願遵守行政院為國家最高行政機關的憲法規定。

台灣的經濟正在成為不折不扣的假鈔經濟。為了避免經濟破敗的殘酷現實影響人心,國家動員各大金融行庫進行輸血紓困,致使金融業的呆帳高築,卻在政治壓力下苦不堪言,只能利用各種不當手段粉飾太平,但求不要在自己任上爆發危機。於是,行庫對於企業界「藉假帳來貸呆帳」的行徑,不敢揭穿,從而讓投資大眾受到欺瞞蠱惑,繼續對套牢的股票資金抱持錯誤的期待。從財經官員、金融主管到企業頭目,形成一個環環相護的利益共同體,大家都把假的帳當真的帳。

台灣的政治不遑多讓,也正在淪為假鈔政治,讓政治人物的信用破產殆盡。為了爭奪權力,陳總統面對他誓言絕不解散的國家統一委員會,與國統會通過的他所誓言不廢除的《國統綱領》,說成是消滅中華民國,如此就可以把主張繼續召開國統會的反對黨,說成是賣台。這些被總統間接指為賣台的政黨,又因為支持總統在經發會凝聚經濟改革的共識,受到總統的感謝。但在感謝之餘,總統又揭穿在野黨有所謂不服輸,想把國家搞亂的圖謀。總統的諸多說法讓人民混淆,因為對國家忠誠的人與賣台的人是同一批,幫總統的人同時竟就是害他的人──真心與假意居然為一體的兩面,人民怎不恐慌?

台灣的國家安全也在變成假鈔的國家安全,這是假鈔現象中最諷刺的一點。因為在台灣,真的是假鈔充斥!但假鈔現象從來沒有引起國家安全會議的重視。總統對國家安全的認識層次,僅及於向美國適時表態對反恐戰爭的支持,與利用反恐戰爭的表態時機收編在野黨。結果不但美國沒有領情,在前此的亞太經合會議上,就沒有支持李元簇的與會;而在野黨更是看破總統手腳,不願意在偽造的國家安全危機議題上,沆瀣一氣。結果,真正造成民生危機的假鈔問題,反而得不到在各個安全機構間協調一致的領導。

陳總統忽略假鈔問題其來有自,因為持有假鈔的人會誤以為自己有錢,而陳總統的整個統治邏輯,就是要讓人民誤以為自己有錢、有權、有前途,這樣才會繼續支持他向行政院、向司法院、向國會奪權。他向行政院奪權,靠的就是民氣,讓行政院官員懾於他的威風,不敢決策,悉聽他尊便。他向司法院奪權更是靠民氣,利用大型選舉造勢,裹脅司法機關將他反對的人抓起來。他現在要向國會奪權,動員選民將民進黨變成國會第一大黨,目的不是讓民進黨可以更好、更成熟地監督政府,因為政府早就在他無孔不入的介入下停擺多時,而是讓國會銷聲匿跡,則無異也閹割了民進黨的國會黨團。

假鈔現象的真正教訓是,陳總統近乎顛覆的統治手段,已經讓所有人們過去認為是真實的現象都幻滅,讓所有人們過去所視為虛假的現象都虛擬成真。他不花大力氣去對付假鈔問題,對假鈔經濟明抑實揚,對政治信用擴張無度,對國家安全的威脅刻意製造,在在說明台灣的民主也正隨之跌入了假民主的深淵。如果陳總統此刻不能痛定思痛,不以百姓之痛為己痛,卻以己痛為百姓之痛,還出版書籍侈言《世紀首航》五百天,捏造自己的執政情感,甚至上下交相賊地公開父子家書來沽名釣譽,則他作為台灣的總統,在歷史上充其量只會被記載是一個對付不了假鈔的總統。

三.要國會向總統負責

國會減半不利弱勢發聲,施政效能不彰癥結在總統逾越憲法

陳總統與李前總統一致認為,今天政府政策不能推動,是國會在野黨恣議杯葛阻撓所致,因此倡議國會減半。他們忘了,在憲法上行政機關要對立法機關負責,斷斷沒有元首要民意機關對自己負責的理由。故由總統倡議國會人數減半,必須三思而行,不能再像兩岸小組、核四、經發會那樣,只為了短線政治利益,而忽略長遠效果。以下四點思考值得總統注意。

首先,自國會全面改選以來,雖然國會議員經常佔據媒體,但他們主要的施力點集中在對行政部門的關說,而不是在立法上行使制衡。或許有少數委員經過組織以後,的確能在立法上討到便宜,但他們很少在政策大原則上進行杯葛。若干立法委員之壞,恰恰就壞在他們表面道貌岸然,私下牟盡好處,這種水準的人民代表,是寄生在政府的預算上討生活的,根本沒有能力與政府真正進行對抗。他們在立法院對政府官員的睥睨作態,是遮掩他們私底下的骯髒齷齪,政府官員配合唱個雙簧就可以免於玉石俱焚。簡言之,今天政府的無能不是立法委員造成的,而是政府自己士氣低落,方向迷失的結果。

其次,政府士氣低落的主因在於決策人員的能動性潰散,之所以如此,就是憲法上原本沒有決策或人事權力的陳總統,無所不在地用政治力介入政策與人事,造成政府權責單位不知所措。以外交部或陸委會為例,自陳總統就任以來,他們就無法從事政策規劃。外交部問題尤其嚴重,因為總統個人有個小圈圈,常常做出一些決定,是目前外交體制難以配合的,由於總統從來不先預告,結果連馬屁文化最風行的外交圈,即使想配合都沒有門路,遑論其他部會。其實,整個行政院都因此陷入群龍無首狀態,陳總統如不檢討自己總是擔心大權旁落的爭勝性格,與為達目的可以不顧憲法精神的律師氣質,就算是撤銷了整個國會,政府施政能力一樣無法提升。即使退一萬步,陳總統也起碼要學李總統那樣,對政府體制中的陌生人,采籠絡招編,而非拒人千里的策略。

再其次,是陳總統經常說最關心的,但實際上卻始終不知如何關心的弱勢團體問題。試想,假如驟將國會人數減半,一定劣幣驅逐良幣,弱勢團體代表發聲的比例勢難維持。今天這種比例已經很低了,假如委員人數再減半,減的部份難免率先要犧牲弱勢團體的發聲管道。以性別議題為例子來看,當前叱吒風雲的女性立委固然不少,可是在僧多粥少的壓力下,不僅女委員比例會銳減,而且仍舊在任的女委員放在性別議題上的時間也會被壓縮。如果各方認為國會人數過多應予精簡,則在精簡過程中,必須採納「緩進」與「保護」兩個原則。所謂緩進就是逐年遞減,而非一步到位;而所謂保護就是在遞減過程中出現不利於弱勢團體的趨勢時,要先調整滿意後才能進一步精簡。

最後,令人不寒而慄的,是接受動員來推動國會減半的社會團體,許多正是弱勢團體,其中最積極的或不出於婦女團體。當然,婦女團體成員如果願意基於價值、黨派、名位、族群、情感等因素,寧願犧牲性別角度,來鼓吹國會立即減半,也不失為一種公民參與的正常現象,然而卻對於性別議程造成負面影響。如果立場鮮明如婦女團體者,都對父權的滲透不知警惕,難怪性別議題就只能充當花絮了。君不見當年威瑪共和時期,為人稱道的許多所謂市民社團,事後證明全都淪為政治鬥爭的動員管道,主要原因就在於政治參與的議題與方式俱是意識形態的產物,而那些號稱市民團體的成員,在情感上竟都自動服膺於政權的意識形態所致。我們的婦女團體,應當吸取前車之鑒。

基於這四個理由,必須呼籲陳總統放權給憲政決策機關施政自為,並放過弱勢團體,也呼籲打算接受動員的弱勢團體領導們三思。假如能夠如此,在野黨再瘋再鬧,也逃不出經驗豐富、掌握資源的政府領導的掌心,這時再談精簡國會,也就水到渠成。

四.躲進想像的文字獄

陳總統大陸政策一貫性在於假藉默契摧毀默契

自當選以來,陳水扁總統數度表示,兩岸間在一九九二年的談判,並不存在任何處理一個中國原則的共識,他遍查資料沒有看過「九二共識」這四個字。現在,他又表示,在就職時他說「要在既有基礎上共同處理問題」,就是因為他知道根本沒有共識。他用「既有基礎」這樣抽像籠統的提法,就是要告訴大家,「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總統更深層的意思恐怕是,在所有過去我方的文件上,也從來不曾出現過「既有基礎」這四個字,如果沒有既有基礎的話,那我方過去大陸政策對他就不存在任何拘束力。

許多觀察家可能不同意這個說法,他們會說,陳總統講既有基礎這四個字的意思,是泛指所有過去的政策,並不是說過去真的有一個政策,叫做既有基礎。那同樣的道理,在九二年海峽兩岸有沒有達成對一個中國原則處理的共識,就不能看有沒有九二共識這四個字嘍?其實各方早已經把相關文件找出來了,不論是既有基礎也好,九二共識也好,它們共同涵蓋的範圍就是,「海峽兩岸均堅持一個中國原則」。這個立場是國家統一委員會作成的,故屬於既有基礎;它也是海協會來函同意的表述方式,故屬於九二共識。

倘若陳總統光憑沒有九二共識這四個字,就來否認九二共識的話,就也同時能否定大陸政策有任何既有基礎,並且將來也不可能發展出既有基礎,而這一點應該正是總統的心意。換言之,陳總統一方面否定九二共識,另一方面承諾既有基礎,其目的無非就是宣告沒有既有基礎可以拘束他,因為任何過去的政策原則,都沒有寫既有基礎這四個字。所以,當他同意應該根據憲法處理一個中國原則的時候,他的意思一定是,憲法裡沒有一個中國這四個字,所以根據憲法來處理的適當作法,就是不處理。

總統又進一步說明,假如海峽兩岸之間有默契,他也不會反對。根據陳總統上述的文字風格,默契所指的,一定不是「兩岸在努力謀求國家統一的過程裡應」如何如何,或不如何如何的態度,而是要看有沒有「默契」這兩個字。換言之,即使兩岸之間有擱置一個中國內涵,僅重申一個中國原則的默契,但因為是默契,當然不會這樣寫,也就沒有白紙黑字的默契二字。故當陳總統承諾要接受過去的默契時,他的意思必然是,絕對不接受任何可能被視為是默契的立場。唯有如此,他才能在法律技術上無懈可擊,以接受既有基礎之名,完全推翻既有基礎;以接受默契之名,完全推翻默契。

可見,陳總統講的不是什麼待人接物的道理,或兩岸互信氣氛的營造,而是具體的文字運用。文字之外任何含意,都不能接受為存在,就好像是造了一座文字獄,把自己關在裡面求安心。即使放到國內政治鬥爭的場合中時,陳總統有時也仍然咬文嚼字,比如過去他義正詞嚴表示要退出政黨活動,做全民的總統,卻在後來繼續在大選中為民進黨站台助講,並指責對手的大陸政策為賣台的政策。他對自己助選行為的解釋是,「助選活動」與「政黨活動」是不一樣的,則精神上彼此牴觸的「全民總統」與「有人賣台」兩個概念,也可以因為字不一樣,不能說有牴觸。

現在來理解他就職演說中講四不一沒有,就更能掌握其要義了。即當他說沒有廢除《國統綱領》或國統會的問題的時候,他並不是承認《國統綱領》或國統會,恰恰相反,因為他從來沒有用過承認這兩個字,所以不廢除的意思變成是說,他不會廢除一個他沒有承認過的東西。亦即「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的道理。而且,四不一沒有的提法中,並沒有申明,四不一沒有是未來大陸政策的「既有基礎」,故之後只要重申大陸政策要在既有基礎上制定,就等於推翻了四不一沒有的承諾。只有這樣理解,才能看出陳總統大陸政策言論的前後一貫性,也才能理解,他為什麼不必宣佈台獨。

六.結 論

綜上所述,陳總統的統治風格應當受到嚴厲的批判。雖然治療他個人最好的方法,是對他寬容,而不是給他壓力,因為他是一個需要權威駕馭,依賴性極強的人,在壓力下會充滿攻擊性。但是,現在他是總統,社會上的是非倫理與治理風格已經受到他精神狀態的嚴重傳染,人們已經沒有太多的時間來寬容忍耐他,等他自己平撫恢復。現在,必須讓人們瞭解他的心理狀態,準備好各種因應措施,在他不定期發作的時候,能依照事先想好的應變方式,進行自我救濟。換言之,對他個人而言,揭露他固然是很殘酷的,但既然有更多的人會因為他的空洞恐慌而受害的話,也就不能因小失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