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希主義」國際戰略種下的後果

譚中
(旅美退休教授)


俗話說:「種瓜得瓜,種豆得豆」。9.11慘案後美國布希政權大膽地、單邊主義地攤開自己的國際戰略「路線圖」,打出了三張響亮的王牌:(一)二○○一年十至十二月,推翻阿富汗的塔利班政權,以搗毀賓拉登的蓋達組織的老巢;(二)今年三月至四月,推翻海珊政權,旨在把伊拉克改造成親美的「民主」國家;(三)六月初,總統親自出馬佈置促進巴勒斯坦-以色列和平的「路線圖」。在本屆總統的這一年半內可算「播種期」,在一直到明年底的一年半「收穫期」中,布希會得瓜還是得豆,將見分曉。如果得瓜,他就能連選連任,從二○○五年一月起,再享受美國非常大總統的榮耀;否則就像老爸那樣只有「一屆總統」的福。

塔利班化整為零 消失無蹤?

雖然現在幫布希總統算命為時過早,卻不妨根據各種跡象進行分析,或許能夠預見到未來的發展。讓我們從三張王牌打出以後的發展分別來看,阿富汗戰爭早已結束,該國的塔利班統治者表面上看起來已被消滅,實際上保存了其有生力量(二○○一年底,印度友人、戰略分析家斯利塔爾就看到了塔利班軍隊實際上是化整為零、準備長期打游擊的實情)。半農半兵的塔利班作為軍事力量可謂對立的統一:一方面是沒有受過良好訓練的、紀律頗差的烏合之眾,另一方面又是不怕死而有愛國熱忱的戰士。現在,阿富汗的形勢仍然是原地踏步:各地軍閥割據,首都喀布爾雖有美國傀儡卡爾扎伊坐鎮,實際上靠外國人撐腰,連他自己的安全都由美國警員貼身保鏢。許多地區的一般人民並沒有感到比塔利班時代有所進步。戰爭期間,美國只派出特種部隊,主要是擔任「定位地理顯示信息」(Global Positioning System, GPS) 地面任務,引導指揮部調動對敵人準確方位進行轟炸;如今卻有兩萬美國作戰部隊在山嶺中與塔利班和蓋達武裝衝突,經常有些傷亡。阿富汗戰爭的主要目的--布希說的「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抓獲奧薩馬.賓拉登--依然沒有達到。相反的,正像埃及總統所說過的,在阿富汗和伊拉克每一個穆斯林被美國打死以後,都有一百個賓拉登的信徒新生。從二○○一年底到現在,全世界的穆斯林家中誕生的男孩取名最多的是「穆罕默德」和「奧薩馬」,這實際上等於阿富汗戰爭起了幫助奧薩馬.賓拉登招募反美恐怖後備力量的作用。更值得擔憂的是:這次戰爭的得力幫手--巴基斯坦--變成政治重災區,北部邊境地區已經「塔利班化」。積極支持美國的穆沙拉夫總統一旦垮台,巴基斯坦就會變成奧薩馬的可靠後方和反美運動的前哨。那樣的話,已是核武器國的巴基斯坦對美國安全的威脅就會超過「邪惡軸心」。換句話說,這張王牌所種下的不是福,而是禍。

駐伊拉克美軍的夢魘

伊拉克戰爭和阿富汗戰爭同有兩點相似:一是三十多萬伊拉克軍隊(特別是十萬之眾的訓練有素的「共和國衛隊」與「特別共和國衛隊」再加「薩達姆敢死隊」) 都主動轉移到地下去了;二是儘管美國花了最大力量要把海珊和他的兩個兒子炸死,阿拉伯世界卻認為他們健在,正領導著地下抗美鬥爭,變成神話式的英雄。這兩個問題都成為美國政府的最大關注,是六月十二日在華盛頓五角大樓舉行的、公開直播的伊拉克佔領政權行政長官布勒牟對美國國會眾議院軍事委員會成員衛星電視作證時明確顯示出來的。在海珊,或者他的兒子(或者他們的靈魂)領導下,一場反美游擊戰爭已經在伊拉克打響,美國在伊拉克戰爭「勝利」以後的四十天中,它的「佔領軍」就有四十四人喪命,按照這樣的死亡率,到明年底美國人民選舉下屆總統時,布希政權「先發制人」戰略的人命代價就達到六至七百,超過美國人能夠容納的海灣戰爭三百八十二人的極限一倍了。

一位眾議員在上述作證會上稱布勒牟是「當今世界上最重要的人物」,這是因為不但美國本身、全世界的發展都會被他「重建」伊拉克的實踐而牽著走。布希之所以作了兩年準備、出動了五個航空母艦艦隊、空軍的將近一半、海軍陸戰部隊的四分之三,以及美國特種部隊、軍事情報、衛星通訊聯絡等方面的主要力量在伊拉克孤注一擲,打的是一石三鳥的如意算盤:(一)把阿拉伯世界中最敢於挑釁美國的政治力量打垮、殺雞儆猴,使伊斯蘭「聖戰」派氣焰消沉;(二)在阿拉伯世界的生產憤怒的年輕恐怖分子的機制 (也就是布希集團定位為「失敗國」)空間,以伊拉克為突破口建立起一個親美、民主並且背離伊斯蘭原教旨主義的阿拉伯政權;(三)進一步向伊朗和敘利亞施壓,促成「政權改變」,然後改寫整個阿拉伯世界的政治體制,攪干繁殖反美恐怖的沼澤。布勒牟在今後一年半中如果有所建樹,這個如意算盤就前景光明,不然,就對布希政權不利。

從目前情況來看,布勒牟既有許多有利條件,又有同樣多的不利條件。有利條件包括:(一)海珊暴政已除,人民有了自由,許多人不但感激,而且支持美國重建伊拉克;(二)聯合國(其實是美國強加的)對伊拉克禁運即將完全解除,醫藥進口完全開放,伊拉克人不再大批死亡,美國又積極輸送糧食,佔領政府已經從美國得到匯款(來自凍結的海珊政權海外資產) 對伊拉克一百五十萬公務員發出工資,安定了一部分人心;(三)占伊拉克人口三分之二的什葉派曾經響應過老布希總統的號召,在一九九一年海珊戰敗後起義,然後受到海珊殘酷鎮壓,雖然他們至今抱怨當時美國突然撤軍,沒有支援起義,但在美國與海珊獨裁之間,什葉派支持前者的傾向較大;(四)伊拉克北部庫爾茲人有和美國合作的長期友誼,可以在團結其他人種、幫助美國重建伊拉克的進程中起一定的作用,(五)如果美國佔領者真的把伊拉克的石油資源用之於民,可以把伊拉克變成相對幸福的國家,伊拉克人民會歡迎的。不利條件包括:(一)戰爭中伊拉克軍民死傷數千人、在民間思想感情上的創傷,再加民族自尊心嚴重受損,使伊拉克人民久久不會原諒美國這次侵略;(二)伊拉克內部民族、宗教勢力錯綜複雜,美國「新保守主義」一貫低估了這方面的困難,布希和他的國防部長公開表明不讓宗教組織控制伊拉克新政權,使問題變得更為複雜;(三)除了一些不受國內大多數人歡迎的流亡海外人士以外,佔領政權在伊拉克上層精英中沒有基本群眾,一時很難把一個親美的、符合民意的伊拉克政權組建起來;(四)薩達姆集團和「社會主義黨」仍在積極進行武力抵抗,並且有阿拉伯世界的反美勢力支援;(五)不要說現在是人民已經覺醒的二十一世紀,即使在歷史上也從來沒有外來勢力通過武力鎮壓、干涉而成功地使一個國家變成現代化民主國的,二戰後德、日兩國的社會政治體制的轉變和現在美國想要達到的目的有著根本的不同。

以巴「道路圖」無經緯

布希義無反顧地打出第三張王牌,想走出「兩彈一拚」(以色列的導彈和巴勒斯坦的「人彈」之間的以怨報怨) 的窘境。雖然布希通過威脅利誘在六月初取得沙特阿拉伯、埃及、約旦等國領袖答應切斷對巴勒斯坦恐怖活動的財政及其他支持,又取得至今仍沒有實權的巴勒斯坦新總理阿巴斯承諾停止恐怖活動,布希一回到美國就聽到巴勒斯坦「哈馬斯」組織發出的與以色列不共戴天的聲明以及爆發了新一輪的恐怖活動。另一方面,雖然布希在約旦強迫了以色列鷹派總理沙龍同意他的巴勒斯坦和平「路線圖」,並且說出「應該尊重巴勒斯坦人的尊嚴」的話,但是一回到以色列以後,沙龍就做出堅決消滅「哈馬斯」的決定,並且開始刺殺「哈馬斯」領袖,使許多無辜平民喪命。布希堅持他不和巴勒斯坦最高領袖阿拉法特打交道,也不是明智的策略。看來這一張王牌的成功率並不大。

這三張王牌中,伊拉克的發展前途是關鍵,布希贏了這一賭注就會綱舉目張。如果前景不能很快明朗化,美國對伊拉克佔領期間增加一天,佔領軍就會多一份罵名。現在又多出一個找不到海珊政權擁有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的證據的風波。民主黨領袖和布希的其他政敵提出了布希政權「捏造」情報的譴責,迫使國會參議院情報委員會的共和黨主席宣佈調查情報的真實性。一位民主黨總統候選人說:「按照不確實的情報去發動先發制人的戰爭是不道德的」。CNN電視台的新聞評論員說,現在已經不是追究布希發動伊拉克戰爭是否有正當理由的問題,而是美國在國際活動中誠實不誠實的問題。前美國國家安全顧問伯格爾 (Samuel Berger)說,雖然他相信海珊政權有「武器計劃」,但究竟是武器被藏、被毀,還是「我們的情報有問題」,關係到「我們在世界上的可信性」。他說:「一個民主國家絕不能也不應該根據虛假或不正確的設想去發動戰爭。」

美國「聰明彈」打出一場所謂的「朦朧戰爭」(blinding war),使美國國防部長拉姆斯菲爾德四月三十日在巴格達機場誇口說,這次戰爭的特點是「行動迅速、分秒必爭,腳印小」,可是按照布勒牟估計,要修復這小小腳步的戰爭所破壞的設備必須投資數百億美元,美國還得尋求國際援助。民主黨已經喊出了反對布希政權花大筆金錢「重建」(reconstruct)伊拉克而使美國各州政府無法搞建設,因而造成「停建」(de-construct)美國本身。他們指出美國失業現象大量增加、大批「中產階級」加入「貧困」隊伍,更指出許多對伊拉克戰爭勝利有功的士兵 (黑人和少數民族) 將看到自己的子女無法像伊拉克的少年兒童那樣得到美國財政贊助而入學。這不但是莫大的諷刺,美國真正會拿出這麼多的錢來「重建」伊拉克恐怕也沒有可能。

恐怖的武力消除不了恐怖的主義

最根本的問題在於布希政權濫用武力打恐,恐怕不能達到消除恐怖、使美國安全的最終目的。如果從邏輯的觀點來說,恐怖活動的源泉出自人們的頭腦,布希卻是用槍炮去打恐。槍炮可以打死人,但是打不死頭腦裡的念頭。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布希政權的打恐戰爭永遠不能取得勝利。這一點,布希政權是懂的。它之所以懂得這一邏輯仍然堅持不懈地用槍炮打恐是出於三大原因。第一,美國的看家本領是戰爭,掌握這一本領的人們自然會迷信它的功能。正像一個全身是勁的大力士,你要他去解決面臨的難題,他的拳頭自然發癢,不打幾下不過癮。反之,要他斯斯文文地作人處世就等於要他癱瘓。第二,像美國歷代的統治集團一樣,布希政權最大的目的是自己得到人們擁護、靠炫耀自己的成績延長壽命,並不是要像醫生為病人診病那樣為人類消除恐怖。如果不使用武力就會「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布希在沒有耐性的美國人民面前就會喪失威信,這是他最不願意看到的後果。第三,「恐怖」不是前攝(preactive)而是反饋 (reactive)現象。當前以奧薩馬.賓拉登為象徵符號的發自阿拉伯伊斯蘭世界的反美恐怖活動是因為美國的存在而引起的。其中當然有「樹大招風」的因素,但更重要的是美國壟斷資本對第三世界的剝削、美國外交對「阿拉伯街」尊嚴的打擊 (美軍基地設在麥加聖地附近等) 以及對阿拉伯人所痛恨的以色列在巴勒斯坦土地上的橫行霸道與阿拉伯腐敗專制政府靠美國保護而鎮壓人民等的種種現象,再加美國色情文化對伊斯蘭青年心理的腐蝕,都是繁殖阿拉伯世界反美恐怖細菌的溫床。第四,「全球化」使得世界朝兩個極端發展:一是人口激烈增長,專家估計到二○五○年全世界將有九十億人口,其中八億屬於貧窮國家;二是貧富差距越拉越大,全世界百分之八十五的科學家都在發達國家中,那剩下的百分之十五在全世界百分之九十以上的貧窮國家中根本不可能為社會造福。這些回天無術的國家多半坐落於非洲和伊斯蘭世界。這些國家中吃不飽又穿不暖、受不到良好教育、看不到光明前途的青年們就會盲目地相信賓拉登所騎劫的「文明衝突論」、相信把炸彈綁在自己身上去與「邪徒」同歸於儘是通往天堂的捷徑。這樣的話,不但二十一世紀將會險像環生,美國本土和海外美國人繼續成為恐怖靶子的趨勢也將變本加厲。這樣的話,「布希主義」國際戰略最終不會有良好後果就十分清楚了。

(二○○三年六月十四日脫稿於美國芝加哥海德公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