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學,要學在用上

永懷秋公吾師

許良雄


高中時,偶然讀過胡老師的幾篇文章,覺得他的學問真好,寫的都是我從未學過或讀過的。沒想到十年後,我能成為他的學生。

胡老師從他住在景美萬慶街,到後來遷居新店中央新村,除了立法院會、到印刷廠校對《中華雜誌》稿件,以及必要的會議之外,幾乎足不出戶,把全付精神和時間用在讀書寫作,當時除了在世界新聞專科學校成捨我老先生的力邀之下,在該校教了短短幾年之外,他就沒正式在學校教過書。一來他很忙,不願被固定的上課時間綁住,再者,當時的政治氣氛,也沒有學校敢請他教書。由此可見,能當他的學生是很難得的。

民國五十七年三月,和幾位同學從部隊奉調至總政戰部一個任務編組的研究單位。這個單位研究工作的主持人曹慎之老師,不久發現我們在學校所學那些概論、哲學、理則學、匪黨理論批判等等,全都無法用在工作上,也沒有說服力。例如,批判中共的例行逆施,都以一句話總結:「派系鬥爭」。不然就是中共即將土崩魚爛,號召匪干「就地起義」。又如闡揚自己的優點和成就,只有兩句話:「政府英明」、「三民主義的正確性」。他認為我們在學校所學,太膚淺了。於是,在會議上,告訴我們他要仿照古時的書院成立一個研究班,每期招訓二十位軍中青年,每期修業兩年,不授予任何學位,也沒有寒暑假,上午四節課,下午研究工作,晚上自習。他說,「為學,要學在用上。」因此要邊做邊學,即學即用。兩年共分三學期,第一學期為中華文化課程,像諸子、三通、《史記》,乃至文字學;第二學期為西洋文化課程,除西洋政治、經濟、通史、社會等科目外,也排了日本史;第三學期為共產主義課程,像中共黨史、俄共黨史、馬克思主義、列寧主義、辯證法。該班的教務、訓導、總務都由學員兼辦,有關開停課和時數的安排,乃至師資,只要學員通過即可實施,因此,我們在第三學期請鄭喜夫同學規劃,安排了台灣史課程,從史前排到光復初期,這在當時是絕無僅有的。

會後不到兩個月就開班了。課程內容及師資的安排由胡老師及台大的羅剛老師負責。不但很多課程為各大學所無,師資也是來自各大學該科目的佼佼者,因此像魯實先老師的《史記》,從原先的二十小時延長至整個學期,幾乎欲罷不能;又如徐子明老師的「左傳」、楊家駱老師的「文獻學」等課目,也都一延再延。

開課雖然順利,但過程卻幾經波折,主要是胡老師太忙了,沒有時間授課。他光是為《中華雜誌》寫稿、校對直到編輯、校對,再多的時間也不夠用。最後好不容易才被曹、羅兩師說服。曹老師「曉以大義」說:「我們就是因為學問不如人,今天才會退到台灣來。我們不如人,也就罷了,難道忍心看到我們的青年一代不如一代嗎?反共是思想戰、文化戰,如果學問不如人,反共還有希望嗎?尤其台籍青年,總有一天,台灣是他們的天下,如果他們不能青出於藍更勝於藍,台灣還有前途嗎?」胡老師終於義不容辭。但一看到我們入學考的成績,大吃一驚,他告訴曹老師,「這群『破銅爛鐵』怎麼教?還是另請高明吧!」曹老師回答他:「就是破銅爛鐵,才要你教;如果是人才,誰教都一樣,還需要我們嗎?」於是胡老師硬著頭皮,一教卻不止教了兩年。

胡老師第一學期教「史學方法論」,由此談到他的歷史哲學;第二學期教「西洋通史」,他是將中國文化史和西洋文化史相互對照,以明瞭中西各民族興衰之理,因此可以說是比較文化史,這又可以與前此他的歷史哲學相互印證。完全不同於以往學校只死背年代和事件的教法,開展了我們的歷史視野,破除了共產黨所謂「中國封建社會」的宣傳教條。

在研究班兩年期間,曹老師一再鼓勵我們把研究心得在「中華雜誌」投稿,他說,只要文章在《中華雜誌》刊出,《中華》付多少稿費,他願再給相同的稿費。後來,我第一次投稿就被刊出,題目是《日本對台灣的不流血進軍》,這是胡老師更改過後的題目;因為我是現役軍人,胡老師也替我取了「徐真健」的筆名。從此我就大膽投稿,也陸續被刊出。

就這樣不斷的寫,而由作者成為校對,因為胡老師龍飛鳳舞的字體,很多人看不懂,而我卻看得很順,因此他的文章都由我校對。後來我又協助蔡天進先生擔任編務。當時同學陳篤弘、張悅雄兩位陸續加入,我也稍感輕鬆。這時曹老師逢人便得意地說:「想不到當初一群破銅爛鐵,如今也能成為《中華雜誌》的編輯。」

這期間,有人勸胡老師不要任用政工幹部當編輯,因為可能是來臥底的,又都是台灣人。那時我們不止可以跟胡老師討論我們對他文章的觀點,而且可以隨意進出他的書房找資料。他誠懇地對那些關心的人說明,我們都是他主動找來,並不是總政戰部推派,他認為,台籍青年沒有浮華之風,都很純潔。那些人以後就不再提這件事了。後來胡老師告訴我們,他一生坦蕩蕩,「事無不可對人言」;他還真希望有人來臥底,好讓那些自鳴清高的人知所反省。

從民國五十七年受教於胡老師,五十八年擔任《中華雜誌》編務,到七十六年因工作奉調高雄而舉家南遷。這期間,尤自進入《中華》之後,每個月只有雜誌出版後的四、五天可以暫時不理編務,以後幾乎天天都會跟老師一起工作到深夜,如此將近二十年,在為人、為學上,一直努力恪遵他主張的三大尊嚴--民族尊嚴、人格尊嚴、學問尊嚴,因此,在服公職期間,雖受到六次黑函攻擊,終邪不勝正。他力行以人道待人,所以早在民國四十九年就挺身為新黨說話,後來又為「鄉土文學」辯誣,為「美麗島事件」呼籲政府「哀矜勿喜」,諸如此類。他下筆看似嚴肅,事實上,循循善誘,而且總為人留餘地。當我們自歎文章學問皆不能「超越前進」時,他告訴我們:「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當我們說辯證法正、反、合過程中的「奧伏赫變(aufheben)」(日人譯為「揚棄」,即如鼓風機吹掉稻草,留下谷粒,猶去蕪存菁)太難懂,他說,寫文章的「起、承、轉、合」就是辯證法。

老師教我的時候不過五十七歲,現在我已比他當年大八歲,但沒有一樣比得上他的成就,只能說永不辱師門,以自我安慰,兼告慰吾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