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日、台關係走向及其對兩岸關係的影響

毛鑄倫


一、前言:相關歷史重點的檢視與理解

始自上(20)世紀70年代初的美、中關係解凍及和緩化,通過由1972年雙方簽署的《上海公報》,到1979年的《建交公報》、1982年的《817公報》,這三份具綱領意義的條約式文件,華盛頓與北京耗用十年時間,小心翼翼的為彼此所選擇的和平友好交往發展,建立了共識,或者應說是行為守則。但是很不幸的,將「三公報」的內容要項視為「守則」,理當恪遵照辦,恐怕只是中國人傳統的誠實或善良意願。在霸權主義思維邏輯中,條約是取得利益與限制對方的工具,當新的與更大的利益出現,當對方已適應了所受之限制,則此一工具便失去價值,不必再用它自縛手足。而中國人如果不以此為然,仍要求或強調對方有遵守雙邊所約定的國際義務,他們反而會以此為意在妨害其獲取利益的敵意言行,雙方關係即不免因此轉變為實質敵對。在這個方面,人們只能佯作不知,而不可不知。

中、美間的「正常化關係」,大致上在東歐「自由化」、蘇聯解體結束後,便告「過氣」。理由並不新奇,只在於中國仍是一個巨大且統一的國家,帝國主義霸權在鴉片戰爭時代面對的中國,迄今並未按照他們的意圖發生改變,這使得中國長期是一可望難即的利益,這是違反西方帝國主義悠久的發展史所建立的本性與信念,所以,中國在20世紀90年代中期,由杭廷頓以專書明白指為西方須予「克服」的異文明。人們可以由此觀察到西方的文明觀的核心內在,它是以異化、取消、滅亡異文明為任務的。中國做為一個異文明,卻太巨大與統一了。這使得西方須有一長期戰略(a long-run strategy):除了保持與中國的交往,以穩定住中國的非威脅性存在與對西方所需利益的有效供應外,亦須促成與確知中國在實質(軍事)能力上是相對落後的,以及在內政上是分裂與混亂的,亦即中國的政府是無能乏力的,而且以親西方為政策方針的。在一個較長期的過程之後,中國將陷入中央權力的空洞化或名存實亡,但卻被「走向民主」的假象所驅動與籠罩,造成國內混亂分歧的意識及不同社會勢力的衝突,提供西方優良的介入操弄與指導的機會,取得有效的傷害成果。

在20世紀,特別是30、40年代的歷史中,中國其實已淪入這一戰略所設定的公式之中,但中國人民的自救本能與掙扎奮鬥,仍然保衛了中國基本的統一與國民意志的一致,使中國能發揮一定的抵抗能力,而捍衛住自己的安全與發展權利。這是導致70年代中、美關係改變的關鍵因素。但中國應警覺到,這是美國在戰略手段上的修正,並非戰略目標的取消。中國人如假想我們一旦符合了美國的要求或標準,便可與美國共享和諧繁榮的世界;中國因取得美國的尊重與平等對待,而坐實成就嚮往已久的一等國家、一等民族地位,那將是幻想,而且我們更應仔細的檢查追究這一幻想來自何方?如何在中國人的意識中萌生茁長形成信念?

此處所謂「歷史重點的檢視」,所指出的是20世紀初以來,中國的「西化派」在當代歷史中的行為脈絡,以至於它在50年代及之後在台灣主流與非主流社會中的存在與影響。我們今日目擊的台灣,乃為這一脈絡發展出的「現狀」。而接受「現狀」,應為對形成此一「現狀」的歷史原委的理解與同情,但並不應因此將之等同於承認與肯定。受到欺騙與強迫而造成的歷史事實與現狀,是一悲劇,但不因此而「合法」可進而取得須予「保護」與延續的權利。

二、美、台/日、台關係概說

「珍珠港事變」後,美國對日宣戰,在意義上有日本已逾越了它被英、美所賦予的制衡中國的角色任務,進而企圖獨吞中國、東南亞的利益,完全驅逐英、美在本區域的影響力,所必然引發的反擊。歷史清楚的告訴我們,美國在亞洲(西太平洋)的戰爭行為,其目標在於取代或繼承日本在此一地區所奪占的利益,這便無可避免的要涉及台灣海峽兩岸的中國。

中國人應認識到與承認,在我們欣喜於美國的參戰與中國結成抗日的盟友之同時,美國人所想的已是如何處理與享有日本戰敗出局後的西太平洋與台海兩岸中國利益的大戰略。正是這一戰略計畫與其實施(practice),主導並構成了爾後超過一個世代的美、中、台三角關係──美國面對並經營一個分裂敵立的中國,台灣是第一島煉冷戰圍堵的樞紐基地。

1949年之後的美國兩岸政策,可簡述為以下重點:

(1)漸進的驅策退台國民黨中華民國接受與服從美國的西太平洋政策,為美國的冷戰服務,充任針對中國大陸的專職軍事前哨。在蔣介石主政時期,華盛頓與台北的既聯合又鬥爭關係,基於美國必須遏制台灣以武力手段處理兩岸問題,而必然導致的中國統一。而相對的,美國也明確的讓台灣知道,它支持跟台灣合作的防禦大陸對台的武力攻擊。如此則構成了兩岸間不和不戰的敵峙「現狀」,使兩岸的分離狀態成為持續性者,久而久之便可將之視為一「常態的現狀」。

(2)在上述「現狀」成形的過程中,美國「馴化」國民黨,但國民黨與生俱來的「中國性質」,是美國所憂慮的兩岸終將出現和解、統一可能性的「原罪」。為了長期(永久)掌握台灣,一方面誘使/迫使國民黨「本土化」;另方面培育台灣以反中、仇中為「本土意識」的民主黨派政治勢力,以取代國民黨,乃為必要的對台政策實務。在這一發展過程下,人們今天已經看到國民黨的失去政權,台灣實質台獨化的「現狀」。

(3)當國民黨的「本土化」逐漸發展到可以跟主張「去中」、「仇中」的正港本土政治勢力妥協的地步,則台灣的「民主政治」亦告底定。在「民主政治遊戲規則」的支配下,國民黨只能接受敗選下野讓出政權的後果。人們當能察覺,此一發展的設計與推動,實為美國始自20世紀50、60年代的對台政策,而在70年代初,美國開始其與中國大陸的和解主動後,這一政策在台灣同時獲致執政的國民黨與擔任反對角色的「黨外」政治力量的分工合作式的響應配合,而沛然莫之能御的演成台灣的主流政治意識,與對台灣前途的思考與討論內容。

(4)人們同時也應看到,所謂「台灣問題」在美國完成其充分左右掌控的目標後,「台灣當局」便已從「兩岸關係」中做為二者之一的角色上出局。大陸中國的主要對台工作,其實是跟美國「爭奪」台灣,但卻可悲的必須去面對一個唯美是從、聽美行事的台灣,致處於被動劣勢。美國近五十年鍥而不捨的對台政策,使台灣終於出現「傀儡政府」,這一政府的職責主要在服從/服務於美國的對中國政策或西太平洋戰略,於是台海兩岸之間最重要與關鍵的問題──結束敵對分裂復歸統一,便淪為無解,或至少無法「和平解決」。弔詭的是,「和平解決」台灣問題,卻早於美、中和解之初,已是中國對美國的「承諾」。

(5)由前述各點,美國的處心積慮昭然若揭。因此,我們當能理解,美國的政策目標,最終是中國正式放棄台灣,並且宣佈中國完全不介入、不介意台灣有一個什麼樣的「現狀」(前途)。美國的這一目標不是中國可能接受的,但美國很可能自認已發現中國在「和平解決」台灣問題上的兩難處境,因而美國在戰術操作上,乃是逼中國吞下「和平解決」的選項中也包括「承認台灣獨立主權」此一苦果或毒藥。

美國當然須防備中國因為美國在「三公報」上的背信做為而收回其「和平解決」的承諾以為「報復」,在這一點上,美國的對應戰術即為升高中國做此選擇的成本。由最近期間美國在關島附近海域與台灣東方西太平洋深海區域的大規模軍演,以及稍前由其國內智庫的發言,可以解讀出其用意,那就是美國已有準備使用其優勢的現代化精銳海、空兵力以及核子武器,迎戰中國對台灣/台海的武力行動。美國的表態清楚的描繪出一旦爆發台海戰爭,其規模將升高或擴大到何等程度。這是對中國的恐嚇,潛台詞是「要不要用中國現有的一切交換焦土的台灣與自身的創傷」?

從這一角度與相關事實觀察,美、中關係的「現狀」是具有相當爆炸性的。它也要依靠雙方都不希望也不相信爆炸真的會或可以發生,以維繫美、中「現狀」。

(6)因此,日本的角色意義浮現。

1994年李登輝與日本作家司馬遼太郎的對談,表達了日、台雙方有意促成「台灣獨立主權」的確定化(法理化)共識,或至少這是日本開始明朗的在這一問題上表現介入的企圖。從1994年到96年事實的發展,令人覺察到東京與華盛頓協作所設置的陷阱,因此,一方面,北京只得展露自己的尖牙利爪,傳達出不惜使用武力粉碎任何外力支持保護的「台灣獨立」;另方面,美、日則順水推舟的重新定義雙方的安保關係,締結新階段的專以針對中國的軍事同盟,復活蘇聯崩解後本當終結的西太平洋冷戰構造。中國從1996年4月開始,不由自主的被推上前蘇聯的位置,必須承受任何形式與內容的敵對,以及因此可能造成的傷害。在2000年之後,東京小泉政府跟華盛頓布希政府的「新保守主義成員」進行的密切合作,大規模的強化與更新了美、日在西太平洋的軍力,他們毫不忌憚的將台灣的軍力納入旗下,並深化與落實對台灣軍力的升級、指揮與運用,事實上,美、日、台組成了西太平洋反中/制中的軍事軸心。

(7)日本因吸取了二次大戰的教訓,固然明白自己在西方霸權的長程戰略操作下,被規定是制衡中國的代理人,雖大可利用此種機會大肆牟取一己之利,但卻已不可能不有畏於中國民族的巨大抵抗能量,以及西方霸權主義強權的精明冷酷,不會受日本挾持裡脅力挺到底,且必要時一定翻臉反噬,極大化自己的利得。20世紀末的日本應已不會狂妄愚昧到以一國之力挑戰中國,但任何可以分裂與削弱中國的機會,皆符合日本的利益,尤其可以撫慰亢奮日本民族根性中的軍國主義幽靈。所以跟美國締結反中同盟是自然與當然的選擇,以及同樣的利用機會從美國那裡得到對日本做為戰敗國的「特赦」,在某種意義上,日本交易到跟美國在西太平洋平起平坐的國家地位,日本狐假虎威的恢復了它在戰前擁有的西太平洋利益,在這一點上,最荒謬也最恐怖的是,台灣因此退回1945年前跟日本的關係。這是否定中國民族的抗日戰史,是巨大的挑戰與侮辱中國民族。但是日本人至少已聰明到要確信對中國的下一次戰爭,不能由它一家上陣,上策是美國與中國之戰,其次才是美、日聯手對中國之戰。美國在這裡所費心表現的,是讓日本可以放心與美國合作,日本是有利可圖的。

也因此,美國從上世紀90年代便開始玩一個難度較高的遊戲:利用日本制衡中國,必要時借日本的刀殺中國,重演1894年甲午戰爭故事。在這一次,美國以在自己手中的台灣為餌,激發日本對台灣始終不忘的癡貪之欲,誘使日本寧願冒險,借此引燃中國人的新仇舊恨,增大中、日再戰的機率。而日本可能加予中國的傷害則是可以由美國設計與估計的。重要的在於日本確有寧為台灣與中國一戰的決心與狂想。這除了美國的教唆外,更需要台灣能取得日本的信任,即台灣寧願重歸日本,以堅拒與中國統一。

這個近十年來的背景因素,讓人們看到台灣政局呈現出的變化。美國狀似與中國達成「共管台海現狀」的共識,不時出言斥責或制止台北的「法理化台獨」蠢動,而台北當局所演出日趨激進的反中、去中言語與內政措施,和以對美國的「反嗆」與頑童式的調皮行為以表達不滿,包含有兩岸關係在實質與重要問題上的更趨僵持惡化,及從美國轉向日本的投靠傾向,都說明在近十年來的兩岸關係架構下,日、台關係已在變化中,而其發展目標不外是台灣當局的充分「皇民化」,以此表態讓台灣呈現重歸日本的想像。

美國刻在經營一個「出於自主」的日、台可對中國施加深重傷害,美國卻可以扮演超然的角色,在傷害進行之中與之後,取得最大利益。我們認為,這些論述皆指向一場真正的大戰,問題在主要交戰的角色是誰?而最自主求戰者,反是這一棋局中的傀儡。

三、兩岸關係的新局與新問題

兩岸關係是中國內部問題,但台灣卻是人類文明史進入海權主義世紀以來,凡掌握或覬覦西太平洋海域霸權的國家必欲得之而後快的戰略重地,因此,這個內部問題一旦發生,便不可能不是國際問題。除非中國決意棄島,否則便有必要不使兩岸出問題,或是果決迅捷的解決兩岸問題。兩岸問題之難以解決,往往正是中國難以處理解決所面對的國際問題。

時至20世紀90年代,美國因有中國之合作,終結了二次大戰結束以來的與蘇聯爭霸冷戰所受的安全威脅,也是這個國家從未有過的開始正視與崇拜自己的強大與有為。美國以贏得一次、二次世界大戰與解決掉蘇聯而自認享有獨霸世界的「天命」,但它也務實的理解世界上存在有其他文明,未必能心悅誠服於大美霸權的單極宰制,很有趣的,美國竟野心無窮的開始構想對異(敵對)文明的征服,也隨即著手實施。至今依然。事實上,美國這樣想並付諸實行,早於二戰期間就開始了,是在到了90年代之後,它進入明目張膽為所欲為的階段罷了。

在上述重要因素下,美國跟中國的關係自不免複雜詭異。美國人的好奇心與其做為崛起的新興強權的正義標榜,使它表現出對19世紀末以來中國(人)的簡單的同情,但美國也並不以它對中國政府與權勢階級的鄙視厭惡為矛盾。這形成美國對近當代中國公式化的觀點與行為,培育、鼓勵中國的政治、社會反對運動,來懲罰、教訓、推翻現階段的中國政權。因此造成的中國社會、人心的分歧敵立,所帶給國家人民的混亂、災難、分裂,則提供美國人中的邪惡貪婪與盲目自大的種族優越主義者,一個有趣味的遊戲與作業的樂園。美國對此從未真正或誠懇的反省檢討,卻習慣性的對非混亂、分歧、敵立明顯的中國政治、社會狀態質疑、嘲諷與批判否定。

可以認為,從上世紀50年代以來,美國對台灣的國民黨中華民國就是這樣對待的,在半世紀的對台政策與實務漫長過程後,台灣呈現出現今的局面,美國也終於有了一個由行屍走肉般、被人性中的卑劣本能支配的台灣人組成的政府,美國已能相信他們的忠誠,而以包庇彼等的卑劣無能貪腐做為報酬。由此美國自我證明了中國(包括台灣)人是可鄙夷的次級人類,這成為具實證價值的對中國政策付諸實踐的准據,當然可以將之移用到中國大陸,其也能成功的結果是大值期待的。這是美國已在進行的對中國的「文明衝突」。美國有巨大的信心,它能輕易的抓住與影響進而操演中國不同世代的「新生代」,中國的穩定與統一,永遠是可被搖撼顛覆的。

在這裡可以覺察到台灣的「價值」,它已是美國成功的扭曲與征服中國人的實證先例,提供美國進行對大陸中國搞長期衝突,且終將獲勝的信心,因此務必不能被中國統一。而最需防備的仍是中國動用武力將台灣奪占。美國利誘日本與之合作,以武力保衛或防禦台灣可能遭遇的中國武力進犯,基本上消弭了美國的主要擔憂,而台獨政權的全力反中、去中表態,也是向其保護者邀寵取信,以堅定美、日卵翼保衛彼等的心意。因此而構成的兩岸關係「現狀」,除了不利於中國,也是中國當局困難於在較短期間內予以扭轉改善的事實。

兩岸關係在現階段的「現狀」,是美國佯為接受「共管」台海維護和平,卻以其「新保守主義」分子與日本右派軍國主義餘孽,建立跟台灣的緊密交流互動,推動「實質台獨」的普及化與深化,反制與稀釋大陸中國的對台政策與實際作為的影響,而在台灣外圍建構強大的制中軍力,清楚的干涉中國內部事務,製造「台灣問題」無解的長期化與固定化。

四、小 結

美、日以「台灣問題」為理由而締結的對中新冷戰佈局,在相當期間內似不會有巨幅改變。應注意到,美國不會樂見日、中嚴重衝突,而中國重傷,日本獲勝,造成日本反而再度得能與美國分庭抗禮的後果;當然,美國更不願看到中國收服日本。而如果中、日皆拒絕兩敗俱傷,則美國狡計不免落空。因此,中國人有必要提防美國驅策已傀儡化的實質台獨政權,竟以鋌而走險玩火自焚之下策,製造戰火禍端,再將日本推到前線而與中國交戰,引爆雙方恩仇情結,致台海、中、日,其至整個西太平洋陷入緊張與戰禍,迫中國落入被動,兩岸關係更加倒退,台灣成為中國永難善了的問題。

而美國(也要包括日本)付出如此長時間的心力物力,所圖者應不只是一個中國絕望於統一回歸的台島,項莊舞劍,志在沛公,美國的此一大戰略必有其目標,中國必須遠慮,統一思想擬定戰略,謹慎因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