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辦一本中國人的《外交季刊》

從《周恩來與中國外交》談起

鄧維賢
(「美國研究」學者)


3月中,我從大陸回來台灣後,收到了天津南開大學歷史研究所米鎮波教授寄贈的《周恩來與中國外交》,這是米教授與他所指導的兩位碩士研究生合作寫成的一本書。

雖是三位作者分工合寫的書,但整體而言,都維持著「講故事」的寫作風格;對「外交決策過程」、「歷史背景及演變」的敘述,保持了一定程度的客觀,既有學術價值,也適合一般大眾閱讀。

最近,米教授問我能不能給它寫點「書評」,我瀏覽了一下,考慮到自己平時只對「中美關係」稍有研究,便決定僅就本書的前兩章,談一些個人的「雜感」──非正式的書評。

一、周恩來與中國對蘇聯外交

對中、蘇的衝突或拆伙,西方專家一般認為,基本上是共產集團的領導權之爭;中共不但想爭取與蘇聯平等的地位,而且希望能獨立制定外交政策。

本書第一章提到:「歷史走進1956年,世界形勢發生了很大變化。……中蘇兩黨之間在意識形態上開始出現分歧。」然而,書中並未具體說明或詳細辯解各項爭論的內容。作者強調的是,周恩來竭盡心力,試圖挽回、維護與蘇聯的結盟關係,但收效不大。文章闡明周恩來為改善中蘇關係所採取的「務實外交」態度:「意識形態與國家之間的關係,要區分開來;政府與政府之間可以有不同的見解,但不應該影響兩國之間的國家關係。」

實際上,意識形態與行動之間,有密切的關聯;意識形態往往決定行動的目標。史班尼爾(John Spanier)教授指出:「假如一項意識形態聲稱代表真理,則其正確的解釋便只有一種。因此,主義的正確解釋及運用,也只有一種。沒有一項意識形態──神學的運動,能容忍同時存在兩個首都與兩位領袖。」

「長久以來,莫斯科一直是共產主義的首都;莫斯科的統治者即位之後,便成為共產主義者的領袖。」所以,「中、蘇意識形態的分歧,必然導致分裂及領導權之爭。」

當赫魯曉夫決定從中國召回所有的蘇聯專家和顧問時,蘇聯在華專家組負責人阿爾希波夫說,中蘇關係由最初的「一邊倒」到以後的「惡化」,對周恩來個人來說,確實是個辛酸、痛苦的過程。

於是,1969年,周恩來決定「打美國牌」──與美國和解,以緩和日益緊張的中蘇邊境衝突。

二、周恩來與中國對美國外交

根據本書第二章的說法,1970年,中共為了向美國傳達「邀訪」的訊息,把毛澤東與斯諾夫婦在天安門國慶典禮上的一張合照,發表在《人民日報》頭版的顯著位置;可惜,這個「暗示」,竟被尼克森和基辛格忽略了。

其實,錯不在美國白宮,而是北京對美國的瞭解不夠,以致選錯了「表達方式」。誠如幾年後基辛格所說的,「中共過分高估斯諾在美國的重要性。──由於斯諾長期同情中國共產黨,美國朝野大多認為他是共產黨的工具。」美國的社會基本上是保守而反共的,他們懷疑斯諾的「客觀性」,可說是「大環境使然」。

我覺得,在《人民日報》刊登這一張照片的作用,與其看作「向美國傳達訊息」,不如視為「向中國人民傳達訊息」──中國願意與美國修好──讓人民對這個即將到來的大轉變,有個心理準備。

可以理解地,雖然,毛澤東在接受斯諾訪問時,表示了他有意邀請尼克森以遊客或美國總統身份訪問中國,這個訊息同樣未受到美國媒體的重視,因為他們「不願相信斯諾個人享有的秘密」。

其次,文章中提到,《上海公報》各自表達不同的觀點,更能表明雙方的真誠,而使公報本身顯得較為真實、可信,並讓雙方的盟國較能安心,「他們的利益未被犧牲」。基辛格承認,中方的這種做法及堅持,的確比較高明。他說:「雙方見解不一致的部分,反而使得某些共同的立場和主題,更為突出、更為寶貴。」

書中未提到,而我認為非常有意義的一點是,基辛格比較了中國領導人與蘇聯領導人的談判風格:「蘇聯的外交官幾乎絕口不談觀念問題。他們促成協議的戰術是,選定莫斯科當下關切的一個問題,然後,糾纏不休,目的在令對手疲乏,而非被說服。中國領導人則比較不斤斤計較小節,而著重建立信心。」

基辛格從中國領導人學習到了新的談判技巧。他說:「我不久就發現,和周恩來談判的最好方法是,率先提出一個合理的立場,加以詳細解釋清楚後,便堅持下去。……一步蹴及防守位置的戰術──明白地確定不再退讓的態度,比經過一段漫長時間的步步退縮,更容易防禦,也比較不會讓過程侵害到實質。」

基辛格還發現到,中共的宣傳或言論,有時相當囂張、狂妄,但其行為往往十分謹慎、理性。《基辛格回憶錄》有這麼一段記載:

與毛澤東會面時,他曾自我嘲弄地說:「一般說來,我這種人說話,就像大炮放空炮彈,譬如什麼『全世界大團結』、『打倒帝國主義、修正主義、一切反革命』、『偉大的社會主義』……。」當問到可能有人把幾十年來標語上的老口號當真時,毛縱聲大笑,周恩來也隨聲附和。

基辛格顯然比較欣賞中國領導人的「自信」和「坦率」。他說:「相較於蘇聯領導人,中國領導人所代表的是一個比較有安全感的社會。」

三、紀念周恩來的最好方式

1976年1月,周恩來病逝,引起中國大陸「全黨和全國人民最深沉的悲痛。」22年後,大陸最近一次的民意調查顯示,已故的周恩來總理,以其「無私奉獻,為民服務」,仍然深受敬愛,成為人民心目中第一名的「英雄」。

在國外,周恩來的聲望,也歷久不衰。諾貝爾和平獎得主,聯合國前秘書長哈馬紹,曾讚譽周恩來的人品和智慧,都是世界第一流的。

今年2月底,我不避嫌海峽兩岸的矛盾和對立,應邀去天津參加南開大學為紀念周恩來誕辰一百週年所舉辦的「周恩來研究國際學術討論會議」。在大會上,遇到了一些退休的外交官和採訪過周恩來的資深記者,以及中外學者。我興起一個念頭,就是周恩來的母校--南開大學--應該籌辦一本全國性、非營利性的中國《外交季刊》──如同76年前,在美國誕生的《外交季刊》(Foreign Affairs)。

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後,美國人發覺他們無法避免全球性的角色時,創辦了一本結合政治家、外交家、學者的知識及經驗的《外交季刊》。從此,這本刊物便無時無刻在塑造並影響著美國的外交政策。

同樣地,20世紀即將結束之際,中國人也瞭解他們無法避免越來越吃重的全球性角色,此時此刻中國人不也應該創辦一本累積智者的學識及經驗,能夠鑒往知來的「外交季刊」嗎?

周恩來一生最光輝燦爛的成就,是在外交方面;周恩來被形容為現代中國的「外交之父」。周恩來的外交政策代表著溫和、實用、周延的外交路線。紀念周恩來的最好方式,就是創辦出一本符合全體中國人期待的《外交季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