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嚴肅面對「一國兩制」的時候了

張麟徵
(台大政治系教授)


解決台灣問題要繞經華盛頓

柯林頓的大陸行,個人觀察的結果有幾個印象。第一個顯示出來的,就是美國和中共雙方有很強的共識,要建構面向21世紀的戰略夥伴關係。

冷戰結束後,以和解交流來代替對抗,大概是世界的一個潮流。美國方面也知道目前雖然是一超多強的形勢,但是這個超強要來決解世界各個地方的問題,還是不得不借重某些強權的合作。西歐這些強權和美國合作大概沒什麼問題,中共這個崛起中的強權能不能跟美國合作,關乎到許多國際事務的解決能不能如美國所願。所以我們看到,無論是由朝鮮半島到南亞,到中東,甚至到中美洲、非洲,很多問題的解決非得靠中共的支持,或者至少不反對。這是美國幾經辯論,到底對中共採取什麼態度:是圍堵呢?還是是交往呢?他選擇後者,因為這個代價和成本比較小。對中共來說,我想1996年的台海危機之後,也讓他認識到一個事實,就是如果中共要解決台灣問題,沒有美國的協力是不可能的。解決台灣問題最好的途徑就是經由華盛頓,這樣中共不必引起台灣人民的反彈,而華盛頓向台灣施加壓力,台灣對美國也無可奈何。有這樣一個瞭解,加上中共自己也願意在國際舞台上扮演一個更重要的角色。所以就有去年的江澤民美國之行和今年的柯林頓大陸行以後這樣雙邊的元首高峰會恐怕會成為一個常態,如果台灣無法認清這個趨勢無法逆轉,而要逆勢而行的話,就會變得非常焦慮,就像《時代》雜誌所說的。這是我觀察的第一點。

對柯林頓大陸之行,我觀察到的第二點,就是大陸開放的程度與速度,恐怕是連柯林頓本人都覺得滿訝異的。因為誰都知道柯林頓大陸之行有一個陽謀,就是要和平演變中國大陸。他想中國大陸對這和平演變,一定會有某種程度的抗拒,即使中國大陸是在逐漸的開放中,但是步調不可能那麼快。可是這一次,在高峰會後的柯江記者會,在北京大學柯林頓的演講與答學生問,都現場立即向大陸民眾直接播送了。其後柯林頓到上海,又上電台認識中國兩岸關係討論知識份子節目,直接和民眾對談。當然,做出此一決定,江澤民一定經過掙扎和考慮,一定要排除許多保守與遲疑的聲音。但江澤民能做出此一決定也顯示出:其一,其地位穩固,不怕批判與制肘;其二,有充分信心,對大陸民眾反應可以掌控。其三,懂得利用媒體,不費吹灰之力,向全世界塑造中國開明開放的新形象。江澤民的決定讓柯林頓感念不已,因為他原本不預期中共會讓他與中國民眾有這麼多直接接觸的機會。這種殊遇,使他一到上海,「三不」就脫口而出。老實說,要比老謀深算與作秀,江澤民可絕不輸海峽此岸的李登輝,以及太平洋彼岸的柯林頓。

一國兩制不是洪水猛獸

第三點觀察就是柯林頓對「一國兩制」的表態。這次柯林頓到香港,雖然未直接稱許香港的一國兩制,但語句中已流露肯定。他說一年前回歸時,許多人都問「這兩制的作法行得通嗎?」他雖然未直接回答,但說一年來香港的自由人權一如往昔,「我們希望中國的前途從香港展開,香港是在有法治之下言論自由,自由市場繁榮的地方。」他又說,對於香港的未來「我有充分的信心」,他認為香港不但能平穩過渡,也將有能力參與領導亞洲脫離經濟困境。如果這一年來,中共事事干預香港,柯林頓能對香港有這樣的信心嗎?這不是委婉肯定「一國兩制」嗎?

台灣對柯林頓的香港行,最不能放心的就是他可能直接肯定「一國兩制」,對於柯林頓未直接稱許「一國兩制」,台灣當然鬆了一口氣,但是恐怕也不能鬆得太久。「一國兩制,港人治港」如果能順利運轉,台灣的壓力將與日俱增,我們實在應好好的研究一下「一國兩制」的內涵、優劣、可行性,不能只是簡單的以「台灣不是香港,不能接受一國兩制」,或是情緒性的說「即使香港一國兩制實施成功,台灣也不能接受一國兩制。」

「一國兩制」其實是可以心平氣和的討論的。與任何對手談判都是一個「取」與「捨」的過程,與中共也不例外。我們要詰問中共「一國兩制」的是:「一國兩制」下,台灣交出了「主權」,可是得到了什麼?中共說,在「一國兩制」下,台灣可以保留自己的政治、經濟、社會制度、司法終審權、軍隊、生活方式,大陸不派人、不派軍。可是這些不是台灣早已有了的嗎?又不是大陸賞賜的。或許大陸會說至少台灣得到了安全保證。但我們要反問的是,大陸不是也得了解除台獨引信的好處嗎?所以還是大陸得的多,台灣得的少。以「一國兩制」為基礎,我們要向中共爭的是,目前我們辛苦耕耘,痛苦掙扎,仍無法到手的東西,那就是國際空間。在「主權共享」的前提下,共存於國際社會不是不可能的事。因此,我以為「一國兩制」不是洪水猛獸,無須避之唯恐不及,是可以與中共去討價還價的。

美國對台軍售有待觀察

第四點是今天李總統認為很放心,而我個人認為很不安心的,那就是美國對台軍售的承諾。雖然柯林頓大陸行中,未對對台軍售問題,向大陸有任何承諾,美國官員也說對台軍售的政策不變,但我認為內中還是很有玄機。美國說根據《台灣關係法》,為維護台灣的安全,在衡量兩岸的情勢之下,會審慎的賣給台灣防衛性的武器。換言之,美國之所以賣給台灣防衛性的武器,就是要保衛台灣的安全,因為評估台灣的安全受到威脅。由此看來,今天柯林頓說會遵照三個公報和美國的法律,來對台軍售,這種話一點都不值得安慰。

為什麼?因為誰來解釋台灣的安全有沒有受到威脅?是由美國解釋,不是由我們台灣的人民來解釋。就美國來說,美國要改變做法,根本不需要調整《八一七公報》或《台灣關係法》。美國要做,即使公然違背某一個文件,他還是會說沒有違背。以《八一七公報》為例,從1982年簽了到現在,美國一天都沒有遵守過,而且1992年更公然違反。1982年簽公報的時候,他賣給台灣的武器一年不超過八億多美金;根據《八一七公報》,美國應在質與量上逐年遞減對台軍售,每年要減少二千萬美金。就算九億美金,18年也就減完了。

可是事實並非如此,美國不但持續對台軍售,1992年時一口氣賣給我們50億美元的150架F16戰機。但是美國還是對中共說他沒有違背《八一七公報》,因為《八一七公報》是在中共承諾和平解決台灣問題的前提下,美國才要逐年遞減對台的軍售。中共既然不肯宣佈放棄對台使用武力,所以美國當然可以對台軍售。換言之,只要美國不想履行公報,他可以有各種理由來搪塞,什麼物價指數、通貨膨脹等。總之,他會把這個行為包裝成沒有違背《八一七公報》。所以將來,美國如果不賣或是減少對台軍售的時候,他絕對不會承認違背了《台灣關係法》。他一定說,《台灣關係法》我是信守不渝的,只是在目前我看起來台灣的安全沒受到那麼大的威脅,所以不需要那麼多武器。

另外,柯林頓總統說,對台軍售的政策沒有改變,也可以這麼解釋:美國和中共的關係,事實上並不是百分之百的交流關係,可能是七分交流三分圍堵。所以,台灣還有戰略的價值,還是一個棋子。美國所以還要繼續對台軍售,也是維護美國本身的利益。這個觀察也許不完全錯,但是從目前的情形看起來,美國大概不會為了軍售問題,未來再和中共產生急劇的衝突。

中共在軍售問題上是有籌碼可以反制美國的:你要軍售台灣,我就軍售伊朗、伊拉克;即便我今天承諾,我的飛彈核武技術會加以管制,不會隨便輸出,但必要時還是可以改變,做為反制的籌碼。從今年初以來,美國的退休官員和學者對軍售問題說了許多話:說對台的軍售要以大陸對台的軍事部署,做為相對的考量;說對台軍售是助長檯獨聲浪上漲的原因,所以要重新檢討對台軍售政策;說對台軍售己沒有必要了,因為台灣在過去五年間,買了180億美元的軍火,他要時間消化,所以目前沒有軍售的必要;說我們對台軍售的目的,是要台灣有信心坐上談判桌和中共解決問題,但過度武裝台灣之後,台灣卻有信心不坐上談判桌,這跟我們對台軍售的目的是背道而馳的,所以我們要重新檢討對台軍售政策等等,其實這都是美國可能改變對台軍售的變化球。因此,我們的政府高層和台獨人士,不可以高興得太早,對台軍售的問題,個人覺得還很值得觀察。這個是第四點。

除了上述四點觀察之外,我認為這次柯林頓大陸行,對台灣有立即且明顯影響的有三點:即抑制台獨、催促談判以及提升一國兩制的價值,這讓台灣感受極大的壓力。間接影響、未來值得觀察的是軍售問題,而軍售問題可以說對台灣的安全最有影響。

民進黨防統甚於求獨

最後談到台灣要如何回應柯林頓總統的大陸之行,這不外乎調整兩岸政策與外交政策。在立即回應上,在野的民進黨做得比執政黨好一點,當然也是因為他們的立場跟美國的中國政策尖銳衝突,所以必須立即給予包裝。但是民進黨中常會所提出來的第一點決議事實上包裝得並不好。民進黨回應柯林頓大陸行的七點決議中,第一點是主張「台灣已經是一個主權獨立的國家」。這個主張,我們知道,大概從1995年施明德訪美的時候就提出來的。他說「台灣」已經是一個主權獨立的國家,所以如果民進黨執政,不必,也不需要宣佈獨立。

施明德明言,「台灣是一個主權獨立的國家,它的名字就叫『中華民國』。」以前這個說法是很被批判的,許信良也延續這個路線,要改造民進黨,讓民進黨快速消除大眾對他的疑慮,能夠趕快執政。但是這種主張在民進黨內部引起很多反彈。而今天,中常會的決議文裡,顯然採取了他們並不很認同的一個主張,說台灣是一個主權獨立的國家,所以現在不需要用公投去變更國號、國旗、國歌等等;反倒是要改變台灣的現狀去統一的話,則要進行公投。於是公投從一個積極建國的工具,轉化成為一個防止統一的消極工具,但是公投仍然保留,仍有價值。

民進黨的改變雖然應予肯定,但變得不夠好。因為他們早就知道台獨路線有問題。但一直不敢坦然面對。從今年初,所謂中國政策大辯論裡,他們就迴避「一個中國」、「統獨」等問題。不面對現實的去討論。事實上,民進黨不可能很快轉型。他們對台獨的包裝,對台灣人民安全也不是很好的保障,因為這是明顯的睜眼說瞎話。

如果照民進黨的說法,台灣已經是個主權獨立的國家,第一台灣必須要制憲,把現行的憲法推翻。如果仍然掛中華民國的招牌,依中華民國憲法,它的主權不僅及於台澎金馬,而且及於中國大陸,甚至及於中共管轄外的外蒙古。所以要主張台灣是一個主權獨立的國家,而它的主權只及於台澎金馬的話,就非制憲不可;不然就是繼續修憲,修到如台獨人士所願。民進黨能否朝這方面去走?我想未來會很困難。雖然關起門來搞台獨,在明獨暗獨的合流之下,並不是很難的一件事。但是在外在環境形格勢禁,被中共與美國架上「一個中國」的籠子之後,恐怕做起來內部會產生阻力,外部更會產生壓力。所以民進黨這個說法是不實在的。不實在的東西,聽在中共的耳朵裡,可能會信以為真,對台灣就危險了。因為如果將現狀解釋為就是已經獨立,那「現狀」就不能讓它「維持」了。中共本來也要維持現狀,這是對美國、中共和台灣都好的,因為有時間可以緩衝,可以轉變。可是如果講維持現狀就是台灣獨立的話,相信中共的時間壓迫感會更大,更想趕快解決問題,而我們迴旋的時間就更少了。

我不覺得民進黨的說法是愛台灣的。民進黨真正愛台灣的話,就必須要拋棄台獨的立場、拋棄公投的訴求。這方面我想民進黨短期間做不到,但在努力求變,但很可能是形變質不變。

務實外交被美國套上鳥籠

國民黨會不會也調整立場,我不知道。但對主導過去十年台灣內政外交的執政黨來說,確實是很大的挑戰,如果他不能轉變回來,我看年底的大選、兩千年的選舉,都有問題。

從這裡就講到怎麼變,第一個要變的就是大陸政策。目前的大陸政策延續冷戰以來的「對抗」思維:就是要跟中共對抗。我們反共本來並不是反華。可是這個主張被執政的主流和在野大黨運用發揮,現在反共變成反華了。我覺得大陸政策一定要拋棄對抗心態,切割台灣和大陸的心態,而轉為全面的交流。一定要學習美國對大陸的全面交往,只有全面的交往才能把自由民主均富的理想來落實。

因此我們反對當前的大陸政策,以戒急用忍為例,政府解釋說我們只是在經貿方面不要太依賴大陸,不是說所有的人都不能到大陸去投資,只是大企業大數量,而且牽涉基礎建設的投資不能去。可是事實是真的這樣嗎?事實上戒急用忍不止忍在經貿上,現在已經擴散到文教等層面上去了,否則大陸學歷認證的問題就不會發生這麼大的轉折。所以戒急用忍的政策要檢討,拒絕三通的政策也要檢討,拒絕學歷認證的政策和學生交流的政策,都應檢討。但是這都在執政者的一念之間,執政者會不會改,就要看他對局勢有沒有徹底的瞭解和對自身能否深切的自省。

最後一點,談到務實外交。在「一個中國」、「三不」下,特別是第三個「不」支持台灣參加聯合國及其他以國家為成員的國際組織,務實外交今天已經被美國套上一個鳥籠。政府間的國際組織今後都別想進去,因為進入政府間國際組織,美國旳支持雖然不是完全的條件,但是一個必要的條件。我說不是完全的條件,因為單有美國的支持還是不夠,一定要中共那邊鬆手,這是兩岸政治談判的議題,如果我們在兩岸談判上,還故步自封不碰觸政治議題,那麼外交上的拓展會很困難。在外交政策上,我一直強調應做大幅度的調整。

第一個要調整的是對外雙邊正式關係,我們要和中共取得協議,凍結現狀,也就是外交休兵。這個主張一直被執政當局批評為失敗主義、鴕鳥心態。事實上,這是為台灣好,因為以台灣今天的經濟籌碼已經比不上大陸了,更何況大陸擁有的政治和軍事籌碼我們都沒有。怎麼去爭取邦交國?海地要聯合國派軍,中非要聯合國派軍,只要中共說「不」,聯合國就派不成軍。他們怎麼能和我們維持邦交呢?所以中非變了,海地會不會變?我們拭目以待。外交惡鬥下去,只會使自己的邦交國越鬥越少,從31個鬥到現在只剩27個。雖然我不相信中共說,西元兩千年要把我們的邦交國減為個位數,但是如果現在還不凍結起來,一直往下降的可能性是非常大的,台灣的沮喪會越來越嚴重。所以對雙方對外的外交關係,我們呼籲休兵,大家不要去做散財童子,去亂撒錢,對大陸好對我們也好。我覺得這個問題大陸是有共識的,是有意願來商討的。

獨與對抗的路是走不下去了

另外,在解決政府間國際組織的參與問題上,應該和大陸談。在國家會員和附屬領土之間,找出一個中庸之道,既是中共不反對,也是我們勉強能接受。進入政府間國際組織,必須要有國家的身份,成員一定要是國家,中共不可能讓我們用國家的身份去進入各種國際組織,我們也不甘願像香港一樣以附屬領土的方式,被英國帶進這些國際組織,所以只能在這兩者之間找出一個,大家都不滿意但是還可接受的妥協辦法,就像亞洲開發銀行中的「中國台北」或亞太經合會裡的「中華台北」。

在我的瞭解裡,中共也不反對談這個問題。我認為政府應該不要推托,說這是與虎謀皮,絕對不可能的,中共絕對打壓我們。李總統自許要向不可能挑戰,請他就這個題目向中共挑戰一番。也許他的能力高強,可以挑戰成功也未可知。

我認為成功的可能性相當大,因為中共也有這個意願。中共也不要在外交上和台灣鬥,因為越鬥越給獨派人士提供藉口,來挑撥台灣人民反對中共政權的情緒,在這點上,中共已有所理解,因此他願意有所讓步。但是讓步是有極限的,逾越了這個極限,聽任台灣以國家名義去參加國際組織,中共是不可能鬆手的。今天中共用美國之口、美國之手把鳥籠架到我們身上,沒有中共的協力來幫我們拿開鳥籠,任何政府間國際組織我們都不可能進去。

我認為在柯林頓大陸行之後,我們的執政當局和在野獨派人士,應該把他們的春秋大夢,醒一醒了:獨的路是走不下去的,當全世界都在以和解代替對抗時,對抗的路也是走不下去的。

(本文為張麟徵教授於7月4日在「『和統會』第一屆第一次榮譽顧問暨理監事聯席會議」上的講話,本刊據錄音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