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功過誰予評說

評余英時和唐德剛的 「論周恩來」

鄧維賢
(「美國研究」學者)


今年,兩岸三地對於「周恩來的百年誕辰紀念」,呈現非常不一樣的風貌。當然,中國大陸與台灣顯現完全相反的景象;最顯而易見的是,在上海、北京的新華書店,有關周恩來的書,不但引人注目,而且都很暢銷,但在海峽對岸的台灣,大眾媒體幾乎不提這一件事。至於香港,則出現各種不相同的聲音;具代表性的是,香港的兩本政論月刊分別登出旅美學者余英時、唐德剛極端不同立場的「論周恩來」文章。現任台灣中央研究院院士的余英時教授撰寫《周恩來的教訓》,竭力批貶周的「成就」;與胡適頗有淵源的唐德剛教授發表《比較史學燭光下的周恩來》,則對周的「功績」頌揚有加。兩位知名學者似乎是在打擂台、別苗頭。其實,他們評周的方式迥異;余「倚靠個人的主觀觀察」(借用唐德剛的說法),唐則「依靠同類型人物的互比」;結果,產生了大異其趣、壁壘分明的論點。──究竟誰比較接近「真理」,誰比較「高明」,值得探討。

余英時的「自相矛盾」

余教授暢言他的基本觀點:「我們只需認識到,周臣服於毛以後,再也沒有他自己的獨立意志、獨立判斷、獨立主張、獨立人格……便足夠了。」這種看法,事實上,與絕大多數中共問題專家的見解,背道而馳。例如,已故的政大東亞研究所李天民教授在他的最後一部遺著《評周恩來》,就得到不同的結論:「周恩來在各種可能的情況下,還是能維持他自己的意識形態和主張,以及和毛澤東『貌合神離』的關係。」

實際上,余教授的這一篇論述,有自相矛盾的地方。譬如他說:「周於文革期間,確曾在巧妙的手法之下,用種種包裝的藉口,保護過不少幹部。如果將來有人作統計,一定可以發現,他所保護的都是毛所憎惡的『城市邊緣人』,特別是知識份子。他究竟比毛多了一點現代眼光,知道中共政權如果要維持下去,絕不能缺少具有現代科技訓練的人。」──他既然承認周刻意保護毛所討厭的「知識份子」,豈不是推翻了他自己原先的論斷:「周沒有獨立意志、判斷、主張、人格」?

周、毛的「暗鬥」,依李天民教授的講法,「周恩來棋高一籌」;最強有力的「證實」是:「毛澤東剛死一個月,四人幫立即成擒。這是周恩來生前有所部署,劍及履及,才出現這種奇蹟的。」

「杜勒斯事件」

余教授不諱言:「周的最大才能是對黨外人士統戰,無論在國內和國際皆然。」關於這一點,李天民教授在他的遺著中指出,中共的統一戰線雖然創自馬列教條,但應用於中國時,周恩來負責全程的設計和執行。他分析毛、周對統戰的不同態度:「毛純粹從策略上考慮,周則多少包含著一些民主理念。」

余教授這樣調侃周:「在日內瓦會議中,周恩來伸手向美國國務卿杜勒斯示好,竟為對方所拒絕,這大概是他一生統戰的最大的一次挫折。」實際上,在這個事件中,杜勒斯的「損失」可能更大。國際間一般認為「周恩來表現了禮教」。而美國有一些輿論甚至批評杜勒斯的舉止是「美國人典型的粗魯」。

毛澤東的聰明之處

針對周最拿手的外交,余教授斬釘截鐵地說:「嚴格言之,外交總方針完全操於毛一人之手……周只有執行其方針的份。」事實上,誠如英國的資深記者霍林沃思所觀察到的,「一般情況下,毛很少過問外交事務。……這使周在估計毛和政治局能接受自己的主張時,提出他的新政策」。其實,毛的聰明之處,就是他能授權「在中共領導階層中,外交經驗和才華無人可比的周恩來」(美國學者Allen S. Whiting教授所作的形容),領導制定和執行中共的外交政策。

「周恩來時代」

余教授預言:「周在中共歷史上的地位,會在鄧小平之下,因為後者畢竟開創了自己的時代。」的確,周從未成為中共的「最高領導人」,因此,在歷史地位的「論定」上,居於相對的弱勢。但最近,專研中共黨史的北京大學教授力平先生提出了嶄新的觀點:「從中國共產黨成立到現在近80年間,大致可分為三個歷史時期。第一個時期是從1921年到1949年建國為止,貢獻最大的應推毛澤東;他找到了中國革命勝利的道路。第二個時期,從1949年到1976年,貢獻最大的應推周恩來;他維繫了新中國。第三個時期是1977年以後,貢獻最大的應推鄧小平;他創立了『建設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理論』。──對第二個時期中的周恩來,又可分為三個階段來敘述:前七年,意氣風發;中九年,沈穩解難;後十年,砥柱中流。」顯然,這個論述,如果能被史學界接受,將意味著「周恩來時代」(1949-1976)這個歷史名詞的成立;果真如此,則相當有利於周恩來的歷史地位的確立。

成功的政治生涯

在文章的末了,余教授自稱,他以「知識人」的立場和「同情」的態度,總結他的感想:「周恩來具有非凡的才能,可以成為『治世之能臣』,但不幸為現代的亂流席捲以去,勉強在『亂世』苟全性命。」余教授的「同情」,其實是多餘的;因為,從歷史的眼光來看,周恩來的政治生涯,可說是相當成功的;他甚至被稱譽為「政壇上的不倒翁」。筆者在《90年代》4月號上,談到周在晚年的成就:「由於周在文革的『洪流』中保全了自己,他才能在70年初的個人病弱歲月裡,掌握時機,為國家做出了也許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兩大貢獻。一是,在中蘇邊境衝突日益升高之際,他與季辛吉、尼克森共同促成了中美和解,並建立雙方之間的戰略結盟;另一是,在林彪死亡之後,他說服毛澤東讓流放江西的鄧小平復出,擔任他的助手,做為周的『四個現代化』、『門戶開放』政策的繼承人。」

唐德剛的「比較史學」

唐德剛教授以「比較史學」的方法,評價周恩來的歷史地位;無疑地,這是十分可取的方向,因為這樣作,比較不會流於余英時教授自己所表明的「受到主觀好惡的支配」,比較有可能找到「真理」。唐教授首先確定周做為歷史人物的階層:「周恩來是屬於首相這個階層的歷史人物。在中國近代史上,能和他對比的,應該只有孫中山、袁世凱、段祺瑞、蔣介石、汪精衛、毛澤東、劉少奇、鄧小平、江澤民、蔣經國、李登輝等幾個人。」接著,他以「道德」、「能力」、「功過」三大項目,讓這些人物互比一番,以看出高下。顯然,在唐教授的「比較史學燭光下」,周恩來在各個大項目以及較為具體的分類裡,都拔得頭籌。

在評價歷史人物時,唐教授的這種「相同階層」的「分類比較」,自然是比「抱著成見」(借余教授的用語)的「論斷」,客觀得多,但唐教授所列舉的同一階層「對比人物」,嚴格地說,有點雜亂,因為,從資歷、角色或政治經營的規模去看,其中的大部分政治人物,都難以相互對比。這兒,舉些例子說明。譬如,評價中國的皇帝時,將各朝代的皇帝加以對比,是比較合乎邏輯的;評價宰相時,也應該這樣作。同理,評價美國總統的歷史地位時,參加對比的,應只限歷任總統;不宜把總統和國務卿或政治思想家等等,混在一起對比。(在美國歷史上,有一些政治人物,在國務卿的職務或政治思想的工作,做得極為出色,卻不能勝任愉快於總統的角色。)此外,大國的總統與小國的總統,也不適宜互比。

天安門事件的聯想

唐教授在他的文章結尾,提出了他個人的推論:「文革是個民族的浩劫;周恩來如不忍辱負重,堅持到底,我怕毛澤東雖死,文革不能結束也。……中國之有今日,周公忍辱之遺澤也。」他更進一步地對「假設性的問題」作了推測:「周氏如能活到鄧小平的年紀,天安門事件斷然不會發生。」就這一個假設性的問題,華人作家韓素音女士也作了相似的反應:「越來越多人相信,如果周恩來總理活著的話,他一定會親自去跟學生們談;紅衛兵革命時,他就是這樣做的。他會對他們說:『這是我的錯,沒有把事情向你們說清楚。』他必定會贏得學生們的信任。」筆者今年2月底參加南開大學主辦的「周恩來研究國際學術會議」;在分組討論結束之後,一位中共中央黨校的中生代教授過來與我聊談,我也提起過這個問題,「周恩來如果還在的話,天安門事件大概不會發生?」這位四十多歲的代表說:「我也是這麼認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