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美國對台政策的憂慮與矛盾

湯紹成
(政大國關中心教授)


最近,有機會接觸到幾篇文章與報導,其中包括前美國在台協會理事主席白樂崎,現擔任《自由時報》顧問,在該所報發表的《一國兩制不能做兩岸對談的起點》(二○○三、九、二)一文;另外,在《聯合報》有一篇題為《卜睿哲:美國一中政策有彈性》(二○○三、九、七)的報導,而卜睿哲乃白樂崎的後繼者,現擔任華府智庫布魯斯金研究所東北亞中心主任;還有美國年輕學者、外交政策研究中心(Foreign Policy Research Institute, FPRI)資深研究員Shelley Rigger所撰《台海的新危機》(New Crisis in the Taiwan Strait? 2003.9.5.)論文,以及前遠東經濟評論駐台北主任Julian Baum所撰《一個幻想的辯論:誰丟掉了台灣》(A Debate Fantasy: Who Lost Taiwan? 2003.9.6.)等,可以看清當前美國對台政策的重點內涵:憂慮與矛盾。

反對一個兩制的比率在下降

Baum主任在文中指出,不論是美國政府、國會以及多數的智庫,都看好泛藍明年會勝選,可是他們對於之後兩岸關係的發展,則感到極大的憂慮,甚至還以震驚(shock)來形容。他們認為,由於泛藍統派的色彩濃烈,勝選後必將迅速改善兩岸關係,台灣將會流走(dritng away)。其結果,台灣十五年來的民主實驗將告終,因為,具有民主與改革特色的民進黨一任四年的時間太短,導致台灣的民主無法生根,一但連宋勝選,這對台灣的民主改革將是一大打擊。同時,一個沒有李登輝的泛國民黨政府,將不會一如往常地順服美國的意旨,台灣將無法繼續發揮圍堵中國與促進中國民主發展的作用。

相對的,北京所謂民主與亞洲價值不相容的論調將會盛行,中國大陸對於東亞的影響將會超越美國,布希總統不久前「不惜一切代價來防衛台灣」的堅定立場還言尤在耳,轉瞬間將會完全失去意義,美國將喪失其在東亞地區的優勢地位,這將是東亞各國的災難。

而白樂崎也持類似的看法,他在文中也特別強調,在台灣反對一國兩制的比率,已由去年的百分之八十七降到今年七月的百分之七十,若台灣接受一國兩制,則將成為中國的一省,而北京還可以保留動武的權力,這個發展確實讓人擔心。雖然北京在香港的七一遊行中,並未採取強硬的手段,若與當時處理天安門時的情況相比,確實高明很多,但是,這還是不能縮短兩岸的根本差距。

他認為,台灣以及日本與菲律賓等都不是西方國家,但都是民主國家,這就立即拆穿了北京所謂民主與亞洲價值不相容的論點,而台灣與大陸的民主改革則有天壤之別,因為天安門事件的影響甚小,而九○年代台灣的民主改革步調甚大,就是最好的證明。此外,北京代表在WHA大會期間的表現,對於台灣人民已造成嚴重的傷害,再加上七一香港大遊行,使得兩岸的鴻溝更為明顯。因此,他得出的結論是,企盼台灣人民要有自主的能力,而不要做出減損台灣主權的協議,一國兩制不可能做為兩岸對談的起點,由此可見他對於台獨立場的認同與支持。

華府一中對台獨留有餘地

而卜睿哲則強調,華府的一中政策對台灣始終還留有餘地,也就是說,美國此一政策是由許多「不必然相互一致」的要素,依據美國的利益與國際環境,彈性結合各種選項所形成,其靈活性甚大。可是,若台獨導致台海戰爭,美方則不願被拖下水。另外,公投雖然是台灣人民的權利,但是,他提醒,此時此刻公投是否符合台灣的整體利益?答案明顯是否定的,而此一論點則明確表達了美方的立場。

Rigger教授則對於台灣公投抱持懷疑的態度,他在論文中詳細分析了公投的來龍去脈,也贊成美國政府曾向北京領導人所提出的建議,不要對於公投過度反應,因為台灣方面對此議題的歧見過大,不足為憂。同時,她建議,北京最好清楚說明,正式的台獨是不被允許的,可是,比如在世衛與世貿方面,還是可以不必過度打壓台灣,她甚至指名沙祖康在世衛的表現,對於兩岸關係的殺傷力甚大。

再者,她認為,美方應該運用兩面手法,一方面公開聲明,公投雖是基本人權,可是常常會導致未知的後果,雖然如此,還是不便公開反對台灣公投。但是,她建議,華府應在私下向台灣領導人分析,遵循正常的立法程序才是正道,同時,美國也不願被迫捲入台灣的內政糾革,尤其台灣的公投對於明年總統大選會產生相當的影響。最後,她總結,在美國以反恐為當務之急的緊要關頭,為華府製造另外的問題,是極為不智的。由此可見,她反對公投的立場也十分明顯。

Baum主任則對於上述美方普遍的憂慮提出辯解,他認為,在台灣約有百分之二十至三十的中間選民,他們的主要訴求是經濟發展與政府效率,而不是兩岸關係與國家認同等高政治敏感性的問題。因此,不論明年誰勝選,新的領導人都無權也不會與北京在台灣實際主權(defacto sovereignty)的問題上,達成妥協,而僅止於接受一中各表的原則。再者,在前任國民黨政府時期,海基與海協會談判時所碰到的困難,比如是有關主權問題的措詞方面,可能還會再度出現,因此,泛藍的新政府仍舊會在兩岸關係上受到相當的制約。至於綠營批評藍營賣台,這就與藍營批評綠營當選會導致戰爭是一樣無稽。

最後,他認為,就算泛藍政府積極推動兩岸關係的良性互動,由於台灣的民主素養深厚,民眾已視媒體自由與政黨輪替為應然,再加上對於官員的信任以及日益增強的法制觀念,這都會使得台灣可以保持相當的自主性。該文是Baum在台綜院所舉辦的一場以「美國對台政策」為題的研討會上所提出的,筆者特別詢及美方為何反對台灣公投?以及台灣正名的意義。Baum對於公投的看法與Rigger相同,都認會引起不必要的兩岸緊張,因而不宜。同時,他也直接了當地指出,正名對於台灣只會帶來更多的麻煩,毫無任何助益可言。

綜上所述,可以得知美國各界對於當前台灣情勢發展的看法,而此四人均有相當的代表性,其對於統獨偏好方面的差異明顯,同時這也可以總結為美方整體對台的立場。若從華府來觀察台灣,上述美方的憂慮是可以理解的,同時,這也再度證實了美國長久以來的帝國主義干涉他國內政的心態,其對於台灣的野心以及圍堵中國的陽謀,昭然若揭。

白樂崎與卜睿哲曾經主管對台政策,較能顯示官方的立場。可是,白樂崎對於兩岸黑白與善惡分明的看法,的確有失公允。他無視兩岸經貿的依存度快速增長,以及台獨的無望,還極力強調台灣的民主發展與兩岸的差距,並認為此差異甚大的兩方,就算展開談判,也將徒勞無功,以藉此來鼓舞台獨。質言之,這乃更加凸顯了部分美方人士視台獨為馬前卒的立場,進一步將其推上火線,終欲致台獨於死地而後快。

「正名」只會帶來更多麻煩

其實,一國兩制就是兩岸的現狀,因為兩岸都認為只有一國,此乃雙方僅存的些許共識,若不從此開始談判,難道要談一國一制?只是,一國兩制有其原罪,因為這是北京最先提出的,台灣人民對此深存疑慮,因而,兩岸雙方還有說清楚與講明白的必要。此外,白氏對於公投則一字未提,這再度證明了美方對此議題尷尬的立場。卜睿哲則表達得比較貼切,明顯指出美國不願兩岸統一的觀點,但又不願被捲入兩岸的軍事紛爭,同時他也反對台灣以公投來攪局。

而Baum主任則稱上述美方的憂慮為幻想,雖不中也,亦不遠也。持平而論,他的看法確實比較中肯,多少反應出他曾在台灣居留多年的最新觀察,他沒有政治包袱,獨排眾議,實屬難能可貴。他反對台灣公投,同時認為正名只會帶來更多麻煩的觀點,確實一針見血,鏗鏘有力,正好給與台獨當頭棒喝!可是,他的觀點會有多大的影響力,則仍有疑慮。

Rigger長期研究台灣,依其論點觀之,她對於台灣的瞭解甚深,乃屬於美國年輕一代的知名學者,其對於台灣公投的看法,也正反應出美方的共識,也就是不便公開反對,因為這是屬於基本人權的問題。可是,由於美國反恐急切,又急需中共的支持,因而美國反恐與台灣公投自然有其關聯性,為顧及中方立場,自然必須反對台灣公投,但又不便言明,這就是美國當前對台政策中的矛盾所在。

因此,扁政府深知箇中奧妙,故死抱公投不放,其欲藉此向美方要價的可能性高。陳水扁下半年訪美在即,若美方招待的規格越高,對於其選情加分的效果就越大,屆時,以公投作籌碼與美方來交換,則不愧為一個有利的政治交易,扁方只會賺而不會賠,因為公投本身的風險仍大。試問,若藍軍反對或縣市技術杯葛,導致綠營煽動乏力,公投的投票率偏低,其結果的正當性受到質疑,到頭來賠了夫人又折兵,偷雞不著蝕把米,那才情何以堪,值得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