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另一個政治實驗室

今年5月7日法國選出了自民主選舉以來，最年輕的總統。馬克宏（Emmanuel Macron）以66%的得票率，遙遙領先對手極右派的勒龐（Marine Le Pen ）。由於馬克宏在選前獲得傳統左右派的支持，加上防堵極右派當選的戰略運用，因此，馬克宏最後順利當選並非意外。然而這場選舉實為法國政黨政治的重大轉折，值得細細觀察。

1.傳統左右兩派為何遭致選民拒絕？

這是一場非常詭異迷離的總統大選，所謂民主政治體制的選舉制度，放眼全世界，法國應是經驗最豐富且完整的「實驗室」。無論比率代表制、二輪選舉或雙首長制，尤其是百年來左右壁壘分明的政治意識型態，使得法國社會在政治光譜上分裂為左派和右派。

這五年來，社會黨總統奧朗德（ Francois Hollonde）除了愛情故事引來一堆如連續劇般的桃色新聞話題外，幾乎看不到明顯的政績，當初他信誓旦旦要徵收高額富人稅和經濟復甦計畫，都在當選後一一碰壁。自從發生查理週刊槍擊事件和巴黎恐怖攻擊後，社會黨的治安政策和對擁有法國籍移民的嚴格管制，已經讓這個標榜左派理念的政府明顯向右轉，以致廣義的左派選民對執政黨失去信任。

若根據過去幾十年的政治生態運行，照理，這是右派反攻的大好機會，今年初，法國右派和中間偏右政黨在2016年底聯合舉辦初選，順利產生符合政治光譜的總統候選人－－前總理費雍（Francois Fillon）。品德形象端正，政治資歷完整，高人氣的候選人費雍的民調遙遙領先，多數人認定他將會順利且高票當選。

今年1月23日，法國的爆料週刊《被拴住的鴨子》披露，向來低調的費雍太太在過去的一、二十年內，幾度掛名領著費雍先生和他接班人相當高額的國會助理薪水，領了一家雜誌的天價文學顧問費，若再加上他兒女也掛名國會助理等，加起來將近100萬歐元。支持他的樸實選民很難過也很憤怒，費雍太太掛名所領的薪資他們就算工作40年也賺不到。後來又有費雍利用職權多次與財團利益輸送的證據，權與錢的陰影重重。

消息傳出，舉國譁然！司法單位立刻介入調查，費雍先生全力捍衛他的清白，辯稱是執政黨刻意打壓，而且堅持不退選。右派候選人只想當總統，毫無政治倫理與道德，讓年輕人看穿了政黨政治的分贓機制，選民們看到了所謂的菁英階層，在這個生態圈裡熟悉各種賺取利益的門路，這種路數左右兩邊的菁英都玩得很上手，費雍先生毫不掩飾他痛恨媒體小題大做的爆料炒作，宣稱破壞了政治的穩定。選民終於明白某種所謂民主政治的穩定性是建立在權與錢的有機組合。

右派的沉淪讓插隊走進總統大選擂台的馬克宏順勢拉高聲望。沒有人不驚訝於馬克宏傳奇，39歲，巴黎高等商學院畢業後進入法國國立行政學校（ENA），曾擔任政府部門的財金稽核，提出令決策層矚目的經濟改革報告書。馬克宏後來應聘至羅斯柴爾德銀行（Rothschild）負責企業國際併購業務，2012年被延攬為社會黨奧朗德總統府的財經顧問兼副秘書長，他在總統的幕僚群中表現相當傑出，兩年後被拔擢為經濟部長。馬克宏在內閣部會展現頭角不久後離開中央政府，2016年4月成立「前進黨」（En marche !），出馬選總統。

去年9月，「前進黨」還是個茶餘飯後的玩笑話題，因為他毫無選舉經驗，也沒參加政黨，而且年紀輕、資歷淺，根本跨不上選總統的門檻。在法國的政治光譜上，右派認為他是左派，左派說他偏右，不知如何歸類？若從法國選舉取向邏輯觀之，他似乎沒有所謂的鐵票區或基本盤。更何況他沒有黨的組織拉票，光有明星般的亮度是撐不久的。直到2016年底，參加他造勢活動的年輕人越來越多，鐵粉一一露臉後，那些仍固執於左右地盤的先生女士們才驚覺時代正在改變。

眼明手快的左右兩派政客們紛紛表態支持政治新秀，尤其是社會黨要員們帶槍投靠，以致於社會黨推出的候選人亞蒙孤單競選，最後僅得選票6.5%。不少人認為馬克宏「終結」了社會黨。當然左派沒被馬克宏悉數終結，由歐洲議會議員梅郎雄（Jean-Luc Melenchon）領軍的「法國不屈」政團吸引了堅持左派理想的選民，在第一輪投票得到近20%的支持率。法國選民，尤其是年輕世代，再無法忍受政客的虛假身段和言論操作，也不願被左右兩派此起彼落的政黨輪替綁架，而政治素人參戰，帶給選民一線希望，翻開法國政治的新頁。

右派的沉淪和社會黨的崩解，將灰心與憤怒的選票流向形象與年紀都清新的馬克宏。

2.再見嬰兒潮，一個新世代的崛起

馬克宏傳奇象徵一個新世代的崛起，不是他一個人，而是整個年輕族群的崛起，宣告著上世紀二次世界大戰後的嬰兒潮所形成的社會主流年代結束，所謂的70後、80後將成為法國社會主力。

馬克宏的政見似乎延續著社會黨總統的政治理念，但他在經濟政策上卻有更大的改革，如減免房屋稅、社會捐等，制訂普遍性的退休金制度，保障中低收入者退休生活，減少核能發電量。提高教育質量，小學的班上學生人數降低至12人，保障婦女權益，嚴格制裁性騷擾等。當歐盟搖搖欲墜時，馬克宏提出鞏固歐盟的整體措施，並提議設立歐元區財政部，監管歐元區的外國資金等，絲毫不受脫歐浪潮影響。馬克宏並計畫減少國會議員人數，並將明文禁止國會議員聘僱家屬擔任助理或顧問職。

在法國，馬克宏的政治立場屬中間偏左，大部分法國年輕世代，尤其都市裡的「波布族」（波希米亞布爾喬亞）跟馬克宏是同一個族群，馬克宏在巴黎市能獲得90%的選票，顯示了花都的特質。

3.法國極右派為何壯大？

三個月前，極右派候選人勒龐的民調聲勢居高不下，不少人擔憂法國也難倖免川普效應影響，保守仇外政治勢力趁勢而起。加上奧地利、荷蘭的極右派受選民支持，極右民粹的骨牌效應難保不會發生。馬琳勒龐人稱「女川普」，雖無川普經商致富長才，但說服群眾的能力卻有過之而無不及。勒龐女士深諳庶民語言，總以「瞭解民間疾苦」的語氣打動選民，的確有不少人相信唯有選勒龐當總統，才能翻轉他們和法國的命運。

長期以來，極右派民族陣線努力耕耘遠離城市的農業地區和工業人口集中地區，特別是法國北部，過去工廠林立，近一、二十年來因經濟轉型，企業紛紛遷廠、關廠，導致失業人口增加，經濟條件越來越差，漸漸對外產生仇視心態，認為是外來的力量搶奪了他們的資源，紛擾了他們的生活。法國農民因受歐盟種種規範的限制，早已心生不滿。自從馬斯垂克條約簽訂後，歐元區貨物自由流通，西班牙蔬果因陽光充足，較早成熟，而搶先運銷法國且因工資較低，價格便宜，吸引著消費者，對法國農民造成極大的競爭威脅。法國農民每年都要集結在高速公路示威抗議阻擋西班牙貨車通行，農民對外界充滿不信任和莫名的恐懼，似乎所有外來者都會帶來或多或少的威脅。

對體制不信任，自認為是政策犧牲者的小老百姓，很容易認同極右派的言論，勒龐家族向來高舉「法國人優先」的大旗，要保障純正法國人的利益，換句話說，工作機會、社會保險福利等，都要以土生土長的法國人為優先。極右派認為加入歐盟就喪失了國家主權，凡事都必須遵循歐盟規範，因而損害法國人民的利益。英國脫歐之後，勒龐也高喊要離開歐元區，重新使用法郎。

4.極右派的仇外緣自保守與恐懼

但極右派選民的仇外或種族歧視很少來自實際生活體驗；外來移民較多的城鎮，極右派的支持率很低，例如巴黎市有近18%的選民是外國移民，而極右派在巴黎僅得10%的選票。法國北方的城鎮是極右派大本營，但當地移民很少，極右派的票集中在小村小鎮，偏鄉村鎮沒甚麼黑人、阿拉伯人，為什麼這兒的居民會痛恨甚至害怕他們從沒見過的黑人、阿拉伯人呢？這種無名的恐懼來自媒體影響，來自未經思索的刻板印象，村鎮中人堅守深深扎根的在地情懷，容不下一絲異國情調。極右派選民中有不少還上教堂，他們過去反猶現在反穆斯林，只不過這種敵意並非來自宗教歧義，而是保守封閉。

在經濟蕭條失業率高的時刻，極右派的政見的確令人心動，馬琳勒龐的聲勢穩定上升，票源不斷擴展，法國媒體將勒龐現象與1930年代的納粹主義興起相提並論，極右派在選舉地盤上，以「鄉村包圍城市」步步進逼。正因為上個世紀納粹主義興起帶來的浩劫記憶鮮明，法國社會有三分之二選民極力防堵納粹重返，所以左右兩派無論如何都要支持馬克宏。

5.為何「川普效應」在法國失效？

第一輪選舉前，11名候選人中，馬克宏和勒龐兩人的民調聲勢穩定超前。4月20日晚上9時，最後一場大選電視辯論正在進行，巴黎香榭大道102號土耳其的文化中心前，停著警車，數名警察在此巡邏，突然一部轎車駛來，槍手停車後，以自動機槍朝警察掃射，一名37歲的警察當場死亡，另兩名重傷，槍手隨即被在場警察擊斃。由於在槍手座車上發現可蘭經和擁護伊斯蘭國的手寫紙條，伊斯蘭國也很快承認是他們的「戰士」所為。

勒龐趁此機會更大聲疾呼，如果她當選，要嚴格把關，限制外國人入境，要將所有被警方列入S檔案的可疑分子全部關監，才能保證不受恐怖主義威脅。右派的費雍也試圖抓住最後的機會，說他一旦當選立刻就成立全球聯軍，一舉消滅伊斯蘭國。但是馬克宏卻公開指出，把可疑人士「統統抓起來」毫無意義。法國應該成立一支直屬總統府的「反伊斯蘭國特遣部隊」，24小時蒐集情資，並隨時緊盯網路上的伊斯蘭國訊息流傳，才能有效防範，「恐怖主義零威脅」是不負責任政客的謊言。

馬克宏告訴選民，恐怖主義就是要在大選時刻製造恐懼和恐慌，只有保持理性冷靜才能面對如此的危機。馬克宏沒有利用恐襲操作選舉，應是他在最後關頭繼續贏得選民信任的原因。兩個月前，馬克宏公開指出法國過去在非洲地區的殖民是個「罪行」，過去，即便是最具批判性格的左派候選人，也從未明白指出法國殖民主義對其他民族造成的傷害，因此，馬克宏的「殖民罪行論」引起極大爭議，甚至反彈。然而，政治素人依舊甘冒大不韙，再三強調法國唯有承認過去犯下的罪行，療癒歷史傷痕，社會內部的和解才有可能。

由於馬克宏當選希望濃厚，極右派為增加得票率，不斷找尋對手的弱點；決勝負的大選前幾天，從美國的網站4Chan流傳出馬克宏解密文件，揭露馬克宏在巴哈馬有秘密帳戶，其中還有馬克宏的親筆簽名，而後，馬克宏競選總部的電腦遭到駭客入侵，包括會計帳本、信件、合約等數千份文件外流，一場網軍大戰於焉展開。根據法國數位專家調查，馬克宏的簽名是很拙劣的仿冒，製造馬克宏秘密帳戶的假消息是來自美國極右派的網站－－The Rebel TV，這是個親川普的網站，其主編Jack Posobiec是第一個在推特發佈「馬克宏解密」假新聞的人，這則假新聞先在外國親俄羅斯網站流傳後，再透過法國極右派網站流傳開來。

法國數位專家發現，許多流傳「馬克宏解密」的推特帳戶都是新開立，這些帳戶開立之後並無活動，突然間瘋狂轉傳這則假新聞，而且一分鐘內轉傳144則訊息，因此不排除是以人頭帳戶發動網軍攻擊。法國的反駭客專家也發現竊取美國民主黨電郵的Pawn Storm駭客集團一個多月前就已經潛入馬克宏團隊的電腦帳戶。雖然法國高層嚴密提防俄羅斯情報特工系統的駭客入侵，卻仍防不勝防。 馬克宏的巴哈馬祕密帳戶假新聞才剛在法國的網路流傳不到兩小時，勒龐女士就在電視辯論會上公開調侃馬克宏的秘密帳戶問題，這很快就令人聯想極右派與這則假新聞的關係。歐巴馬在選前兩天錄製一段影片，全球同步為馬克宏拉票。美國前總統為法國候選人拉票也是前所未見，這恐怕才是「川普反效應」。

6.為甚麼空白票與缺席率前所未見？

此次法國總統大選的缺席率26%，約420萬張空白票和廢票則是前所未見，為甚麼有420萬人寧可到投票中心投廢票，也不願作個「缺席的公民」？基本上，不投票的人若不是對政治冷漠，就是對這回選舉灰心，投廢票則是個決斷的政治姿態，所透露的訊息是「我關心政治，但我不滿意候選人或選舉制度。」

法國媒體分析，投廢票或空白票的多數為左派選民，他們不願為圍堵極右派而選一個在政治理念上無法認同的馬克宏，他們不願「含淚投票」，不願被現行的選舉制度綁架，不想讓馬克宏這麼輕易就當選，自認為是法國的「全民總統」，以空白票提醒當選者。

7.國會議員選舉結果左右馬克宏的影響力

總統大選後，緊接著是6月18日的國會議員選舉。6月18日在法國具有象徵意義；1940年6月18日，流亡英國的戴高樂將軍透過BBC電台在倫敦號召法國民眾抵抗德國入侵，戴高樂並預言世界大戰將會爆發。這是個紀念法國全民團結凝聚集體意志的日子，而今年選舉的結果將決定「新人新政」能否順利開展。目前，馬克宏的政黨（已改名為共和前進黨）提名近500名多為選舉素人的候選人，希望能挾總統選舉的氣勢成為國會多數黨。問題是，原先支持馬克宏的左右兩派候選人在其選區各自擁有政治實力，無需貼上「共和前進黨」標籤。備受馬克宏崛起衝擊的左右政黨無不希望整軍再戰，贏回選票。

馬克宏會否因國會議員席次未過半而成為弱勢總統，必須與其他黨派聯合執政，必須妥協他的改革初衷，同時面對改革時可能引發的社會抗爭，年輕的國家元首能否展現堅強的決心，能否如他在當選演說中所強調的，彌合社會分裂，讓選民不再走極端？法國如今又來到了另一個政治實驗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