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第四年,他厭倦了校園,卻愛上了淡水河,特別是離螢橋不遠的那一段堤岸,在民國44年,校園和堤岸之間,還有一些稻田。他愛在最後一堂課後,登上腳踏車,就迎著斜陽,直奔螢橋。他總會帶著一本與本科不相關的書,一直在堤岸上看到書紙變紅的時候。他知道,夕陽又把淡水河染成紅色了。這時,在河邊散步的人都成了地平線上半個太陽之前的剪影。他常常默默地自嘲,斯特勞斯有《藍色的多瑙河》,我卻有《紅色的淡水河》。徐志摩有康橋,我有螢橋。
直到有一天,他在淡水河岸的寧靜,卻被另一個人影觸動了。像一顆石子投入了平靜的水面,一下激起許多漣漪。他帶書,那人則帶畫板。他差不多每天都換一本書,那人卻總是那塊畫板,而且總是畫河上的螢橋。每天都畫到河面通紅的時候。那人是個女生,是師範學院藝術系的學生。是他忍不住發問時,她才一邊描著螢橋的橋樁,一邊告訴他的。
他喜歡看她作畫時入神或出神的神態。她像在那裡,又不像在那裡,每一筆下去,都似乎帶著無盡的傷感。有時她會擱下畫筆,望著螢橋的那一邊,沈默半天,直到她的臉也變成紅色。終於有一天,他又忍不住問了:
「為什麼只畫螢橋?」
「我畫的是螢橋西南方的一個地方。」
「他就是從那裡走的。」她的眼圈一下浮起了淚光。
螢橋西南方?難道是新店溪旁的「馬場町」嗎?他不再多問了,那天離開堤岸時,他第一次幫她提著畫板,好像要替她減輕一點憂傷似的。一陣晚風吹來,她的幾絲長髮居然拂在他的臉上,帶來淡淡的香氣,引起了他的靈魂深處的一陣震撼。他一向是一個內向的人,見了異性尤其手足失措。這次在淡水河岸上,幾絲少女的黑髮,卻似乎架起了他與異性之間的橋樑。
「明天還來嗎?」從他手中接過畫板時她問。
「一定來,來看你畫螢橋。」一直望著她的背影遠去以後,他才騎上腳踏車回到宿舍。
第二天,他沒有再去螢橋。他搭夜車回嘉義了。因為當天晚上,他收到家裡來的急電,上面寫道:
「父病入院,請即返里。」
他並不想經常看到父親,卻非常尊重父親,輕易不違背他的心願。他努力考取台大,以及在大學力爭上游,都好像要向父親證明什麼似的。小時父親罵他,總離不了「無用的東西!」這五個字,他就像在努力洗刷這個「罪名」。父親從未放棄扮演嚴父這個角色,即便是一句普通的話,對兒子說時,他也會加上不少嚴峻的作料。父親這種態度,對他的內向的、見了異性就靦腆的個性,顯然是個因素。無論如何,他尊重父親,知道父親帶他長大成人不容易。民國36年,父親就來台灣教書;民國38年,父親不知費了多大力氣,才把他和母親接來台灣。他從內心深處尊重 父親,儘管暑假他寧可留在台北作家教,晚上一個人在宿舍聽貝多芬的交響樂。現在,父親病了,他卻不加思索地丟下功課,也丟下傍晚時紅色的淡水河,連夜趕回嘉義了。
在一片蟬鳴聲中,他來到家裡,令他驚訝的是,父親正在客廳裡吃西瓜,母親也一臉堆滿了笑意,他覺得上當了,他雖沒有什麼不開心,因為到底是回家了,但卻預料到一定還有令他吃驚的消息。
「有件事情要告訴你,父親要給你定親了。」母親說著一邊遞給他一片西瓜。
父親要給我定親了?這事我只有被通知的份?什麼年頭了?一連串問題從他心頭升起,但他沒有說出來。只像平常一樣,淡淡地問了一句:
「我不急,你們急什麼?我還沒畢業呢。」
「父親為你定這門親事,不光是為了你,也是為了照顧那個孩子。」母親又在補充。
誰家的「那個孩子」?關我什麼事?這是我的終身大事呢?用我的一生幸福作代價,為你們照顧朋友,這公道嗎?他還來不及將這些想法濃縮成一句話,提出他的抗議,父親就開口了。
「秀美的父親上星期過世了。死前寫信將女兒付託給我。『二二八事件』中,如果不是他救我,我這條命早就沒有了。秀美是好孩子,配得上你,爸老了,只要你別虧待秀美,就算孝順我和你母親了。」原來這才是真正的背景。於是他記起了秀美,那個經常坐在門口嚼甘蔗的姑娘。他勉強把一些印象連在一起:大眼睛、黑頭髮,拖板鞋上的一雙瘦削的腳,猛然會遞過來一枝甘蔗,「給你吃啦!」……
那年暑假,他真的結婚了。等他知道,秀美的父親也是死在馬場町的,他沒有在父親面前過份掙扎。究竟為什麼,自己也說不清楚。大概是服從父親的習慣難改吧。也許他下意識地要分擔父親的包袱。他沈默地接受了一切安排,自己安慰的理由是孝順父母,特別是父親。但他到底沒有邀請任何同學來參加他的婚禮,似乎沒談戀愛就結婚,沒有什麼值得誇耀的。新婚之夜,他喝了大量的五加皮酒。在螢橋堤岸上看的小說裡的主人翁,輪番在他的腦子裡出現。他覺得自己誰也不像,這一輩子要同浪漫絕緣了。沒談戀愛就結婚了,似乎省了一道手續,但也似乎少了點什麼,該傷感呢?還是該得意呢?五加皮終於使他無法想下去了。帶著一身酒氣,他鑽進了貼著戲水鴛鴦的蚊帳,倒頭就睡過去了,連身邊多了一個人都沒有注意。
半夜醒來,覺得十分口渴。習慣地自己要去拿水喝,卻被睡在身旁的那個人止住了。
「我去給你拿。」
秀美端來溫茶,一手扶著他坐起來,一手將茶杯遞給他。一絲秀髮,輕輕掠過他的臉上,臂彎傳來了少女的香氣,他的腦海中突然湧現了紅色的淡水河;他放下杯子,一下就緊緊地壓住了秀美。原始的、浪漫的,男性初夜的生命力,一下爆發了。秀美的呻吟,也沒有使他放緩腳步。他好像在騎著單車,奔向螢橋,努力衝向堤頂,卻只見紅色的淡水河在橋樁處崩裂,奔騰地流著,流著……
第二天早晨,當他發現半裸的秀美依然睡在他的臂彎的時候,才知道自己真的結婚了。體內似乎有說不出來的變化。自己真的結婚了。是五加皮?還是那紅色的淡水河呢?婚後第三天,他就回了台大。似乎只是替父親了結了一件心事,自己要想半天才能把秀美的模樣拼在一起。半年以後,他來了美國。
三年以後,他把秀美也接來了。秀美的來美,自然少不了父親的叮囑。每次來信,父親最後都說:「故人之女,不可負也。」好像他一生的愛情部分,就只夠資格照顧父親的「故人之女」。每次看到父親的信,他都不禁一陣惘然。但他終於還是費盡一切力氣,把秀美接來了。半夜到機場,似乎去接父親的朋友。在下機的人群中,他看到了提著半打五加皮的秀美。
沈三白喜歡「不知東方之既白」,他卻寧願讓紅色的淡水河淹沒。他總是把秀美的髮香和他自己的幻想混合在一起,給自己帶來了超現實的滿足感。他有時甚至在幻想裡換對象,但背景卻總是那紅色的淡水河上漂著幾絲秀髮,像一張印象派的油畫。
在這種現實和幻想的混合中,秀美給他生了兩個孩子。一男一女,中文名字都是父親起的。男的叫「念祖」,女的叫「漢玉」。在台灣,秀美曾經努力納入他家的規律;自從來到美國,秀美則努力學習語言,學習如何討得他的喜歡。二人之間的依賴關係很快就建立起來了,而被依賴者卻是秀美。
有一天,他在中文報紙上,看到《螢橋畫展》的廣告。第二天一下班就去了蘇活區。進門處幾幅油畫,都是紅色淡水河上的螢橋,猛然使他有似曾相識之感。除了紅色的淡水河以外,展出的畫裡,還有夜裡的長江大橋,白雪覆蓋的長城內外的山巒,懸在霧裡的金門大橋,雨中的自由女神像。等到女畫家本人從另一角走過來,他才說:
「就是你啊!」
女畫家先是愣了一下,然後想起來了。
「第二天,你沒來螢橋。我還以為我的故事把你嚇跑了。」
他沒有辦法告訴她,自己回家去居然結婚了。正在設法搜索話題時,女畫家又說:
「來,這是我先生。剛從中國大陸來的。他也是畫家。」
眼前站著一個中等身材的中年人,臉上不少風霜,但兩眼卻不時閃耀著智慧的光芒,微笑起來,令人有實在的感覺。
三個人一起到了對面的咖啡館。一杯咖啡以後,他才從內心深處接觸到一個時代的悲劇。一個誰也無可奈何的悲劇。一個與他似乎無關,卻又令他心痛的悲劇。
「我已故的男朋友在大學時愛探討問題,辯論問題。有一天,台大訓導處生活管理組,舉辦『辯論會』,他被選為辯論代表。辯論的題目是:『我』。正面的要找出理由證明『我』最重要,反面的要找出理由證明『我』最不重要,根據丟銅板,我的男朋友擔任了反面的代表。我還記得他說:『人的一切,取自社會,因此也要回饋社會。人要全心全意地為社會服務,社會也有責任照顧個人。所以『我』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社會。」
「舉辦這次『辯論會』的生活管理組組長正是後來向保安司令部舉報我男朋友為『匪諜』的人。使情況更加嚴重的是,逮捕的軍警在他床下搜到了一本《資本論》。在1955年,這是鐵證如山。但他一人做事一人擔,沒有牽連任何人。在紅色淡水河上畫螢橋時,我把他的骨灰放在台北『善導寺』已經半年了。頭一年的秋天,我抱著他的骨灰盒,來到『善導寺』的院子裡,一陣秋風捲起了地上的落葉,在地面上不停地旋轉。一個突如其來的感應似乎打中了我。你知道我作什麼了嗎?
「我對著骨灰盒輕輕地說:『我知道你冤枉,我知道你委屈。只要我還有一口氣,我會送你回故鄉的。』說也奇怪,這句話說完,旋風停了,樹葉也都落地了。」
她注意到聽者非常聚精會神,便接著說:
「1978年,我抱著他的骨灰盒,回到他在大陸的故鄉。我現在的先生,就是他的大哥。你知道,在那以前,誰有海外關係,誰就進不了大學,他就只得自己畫畫,倒也自得其樂。1958年,他說錯了一句話,就被打成右派了。你說什麼來著?」她要她先生自己說。
「58年鬧饑荒,我在『里弄會』上說:『人民要為社會服務,社會不能讓人民挨餓。為人民服務,也得先吃飽才行。』這一句話將我編入了5%戴了18年右派的帽子。」說這件事時,她先生已能心平氣和了。
「我把骨灰帶到他家時,同他們一家人忍不住一起痛哭了一陣子。與其說是為死者哭,不如說為『毫無意義』而哭。兄弟二人,一個死在台灣,一個在大陸被打成右派18年。有什麼意義?命運捉弄人居然到這個程度!在那18年中,願意陪他挨批鬥的姑娘自然不多,因此這麼多年,他大哥也沒有結婚。見他面的第三天,我就問他:「結婚手續麻煩嗎?不麻煩,就娶我吧」。就這樣,她把他帶到美國來了。兩兄弟在不同的地方講了大同小異的話,在兩個地方誰也沒有得到原諒。
那天回家,紅色的淡水河第一次不曾在他夢裡出現,但他一覺醒來,仍然同秀美做愛了。他這次做愛,做得很認真,愛惜著秀美身上的一切,好像帶著一點無可奈何地心酸,又好像要補償秀美什麼似的。秀美卻一邊緊緊抱著他,一邊微笑著說:
「這麼大歲數了,還這麼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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