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中國的「愛與恨」

共和國50週年紀念

李哲夫
(美國天主教大學社會系教授)


在這跨世紀的前夕﹐新中國慶祝50週歲生日﹐讓人們特別感到回顧過去和展望未來的重要意義。在這裡﹐我想借用當今初入世成人社會的20-30歲的年輕一代人的立場和觀點﹐做為瞻前顧後的起點。因為﹐對於這一代人的人生旅程來說﹐正在來臨的新世紀是他們最大的關懷。然而﹐20世紀下半葉的中國經歷也是他們不得不從父祖輩那裡承繼下來的。

一﹑三代人之所愛

今天﹐大學年齡以上的大陸青年基本生長在鄧小平改革開放以來的年代裡。一位在建國35週年(1984)才上中學的留美學生這樣回憶﹕「35週年國慶日﹐全家人很早就聚集在那個黑白小電視機前﹐看鄧小平檢閱三軍和盛大的國慶遊行。當時大家都很興奮﹐因為新生活的一頁剛剛展開……花花綠綠的廣告牌逐漸增多﹐家家熱心於掙錢買進口家電﹐平日飯桌上菜餚開始豐富起來。雖然物價剛剛抬頭﹐也出現了待業青年。但大家對前景非常樂觀積極……。」15年後的今天呢?他說看法比較複雜﹐不能一言兩語而概之。不過﹐他肯定地說他能瞭解父祖輩的經歷和心情。

他說﹕「我的老爹是從舊社會過來的老工人。他們常說毛主席是中國人的大救星。不說別的﹐就當年(60年代)的困難時期﹐因為要賠款給蘇聯﹐大家必須過苦日子﹐毛主席說只需三年﹐還真的是三年一結束﹐日子就好起來了。」

他繼續說﹕「我母親與新中國一起成長。現在她常說﹐還是毛澤東時代好。那時候社會治安沒這麼亂﹐物價穩定﹐雖然大家掙錢不多﹐但社會公平﹐也沒有這麼多貪官污吏。真正是工農兵當家作主。」

另外一位今秋剛出國的留學生﹐在注意到改革開放以來﹐經濟方面的日新月異之外﹐同時也為目前存在的問題憂心忡忡(自喻為「書生氣」)。他說﹕「中國的教育﹐政策體系﹐仍停留在清朝末年﹕『中體西用』的水平上。……只要有先進的武器﹐中國就沒人敢欺負﹔只要經濟發展了﹐我們就自然會成為世界強國……我們在趕﹐但別人也沒停下來。假如我們永遠是不加思考地追別人﹐我們永遠是一個追隨者。」

他特別關心﹐在這個人人「向錢看」的時代﹐人們是否仍有政治熱情和參與。他舉最近大陸百姓對美國轟炸駐南使館的強烈反應為例﹐肯定「如果政府不壓制﹐民眾的政治態度就會表現出來」。他不無遺憾地說﹕「政府在政治方面﹐控制仍舊比較嚴。政府牢牢控制著新聞自由。所以人們的信息來源受到嚴格的檢查。這使得大多數人不可能獲得真實充分的信息。」

沒人能說上面對時代的反應是概括了全部50年的歷史經歷﹐但它們多少典型地勾畫出在歷史時間轉移當中﹐不同世代的中心追求是什麼。第一代人要求脫離貧困辛苦的生活﹐第二代人珍惜有過的安全和公平﹐第三代則嚮往有更多的自由和充分的參與。

經過世代的累積﹐代際間期望的層次有所差異﹐或有所提高﹐但貫穿每一代的共通的一點﹐就是各代人都能在回顧和前瞻個人生活經歷的時候﹐把過去50年中國家命運的變化﹐緊密地連結起來。老一代人面對變化中的新形勢﹐在一定程度的彷徨中把自身參與過的過去社會圖像當作自己的驕傲。當代年輕的一輩﹐未有屬於自己的過去﹐則在當前的變化中﹐寄望將來有個出路開創自主的中國社會﹐而不只是永遠的「追隨者」。

把這個貫穿世代的共通點﹐說為是中國民族主義的基本精神﹐當不為過。因為﹐這個精神就像母親生產嬰兒的愛。在前瞻生產之前一味地盼望﹐不為生產的痛苦而畏怯﹔在生產後的回顧﹐也只專注在誕生後的寶貝﹐對於生產過程的忍受﹐也就拋諸九霄雲外了。

二﹑百年綿綿之恨

應當認識到﹐面對過去50年﹐甚至百年中國坎坷的命運﹐中國人並不是全都是以愛心去維護或培植中華民族的主體利益。本世紀初期的五四運動﹐就充滿了挫敗後的直覺反射心理──要救國救民就從不愛自己開始﹐全盤否定自己的傳統﹐甚至認為中國文字都是「現代化」(即西化)的障礙﹐必須剷除為快。這條挫敗後轉向憎恨自己的思考路線﹐至今仍以不同的方式表現出來。當代留學的年輕人當中﹐就有一出國門即以談中國或中國人為恥的﹔除非把中國和中國人批判得一無是處﹐就不顯得自己先進。

不幸的是﹐這種「自憎」不僅表現在國際上擔心中國失去「地球籍」而為自己找歸宿﹔在中國境內也因為不斷的權力鬥爭和利益重組的過程中﹐為挫敗者散播更多憎恨準備土壤。新中國成立﹐挫敗而退據台灣的國民黨憎恨共產黨。大陸上﹐土地改革﹑集體化實驗導致舊地主﹑資產階級憎恨無產階級。文革時期﹐「右派」憎恨「左派」。文革後﹐「左派」憎恨「右派」。改革開放後﹐市場上落伍的憎恨「暴發戶」。而這些種種矛盾衝突﹐統統應歸咎於共產黨執政。罪惡獨裁的共產黨執政﹐有留學生對外宣言﹐「一天不倒台﹐我就不回中國替它服務!」這與台灣反共拒統的宣傳﹐殊途同歸。

這種由自憎而轉移歸咎他因的簡化現實﹐其來有自。對於西方國家的「進步」對照中國的「落伍」的二分法的接受﹐而導致二者只能擇其一的信仰。對於競爭上的勝敗﹐也持一種「非此即彼」的狹窄觀念﹔因此自恨站在敗的一方﹐除非能解釋自己的挫敗是別人造成的。

當這種狹隘的思維方式﹐受到政治力量系統性的渲染﹐其破壞性將是不可低估的。今天﹐在台海兩岸關係上﹐台灣的李登輝拋出「兩國論」﹐並鼓吹在國際上「愈鬧大﹐愈好」。這當然是對於中國繼香港回歸﹐和今年收回澳門之後﹐進一步達成中國完全統一的挑戰。可是﹐我們應該看到。這更是無端延長中華民族百年來﹐民族心受創而產生負面自憎的破壞力﹐鼓勵了台灣島內一股「告別中國」的不健康的自憎運動﹔繼續從事破而不立的工作。

三﹑多一點愛﹐少一點恨

半個世紀來﹐共和國在大陸的建設走了不少彎路﹐也為中國人建樹了不少的碩果﹐這是不容否認的。同時﹐這50年也見證了台灣海峽兩岸的分裂。它所代表的並不僅限於中國人這50年「內戰」的不得圓滿結束﹐更表達了中國百年史來﹐中國人的崎嶇異化的各種反應﹐在歷史的認知上﹐仍未得到結論性的共識。

如果說兩岸當局今天所扮演的主要角色﹐是在外交和軍事上較量優勢﹐則和平統一的達成﹐如江澤民提出「中國人不打中國人」的承諾﹐這樣的前景仍有賴於兩岸中國人(民)﹐在彼此交流當中﹐謀求對於中國過去50年﹐甚至百年的歷史﹐取得共識﹐從而走上愛中國自己更多﹐恨中國自己更少的新的軌道上。曾經看過一個感人的雕塑﹕一個年輕男孩背著另一男孩走路﹐對路人說﹕「他並不重﹐因為他是我的弟兄。」

20年前﹐兩岸開始解凍。長期的隔離﹐初見時有諸多的生疏和誤解。近年來兩岸人民的交流﹐已然相當的熱絡。一些人為的阻擋﹐惟恐弟兄間再度相識﹐怕的是相互認識之後兄弟彼此扶持。從中國人觀點﹐這是不是「外國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