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中國:中美關係「正常化」之癥結

馮啟人
(東海大學政治系教授)


和平共存共同繁榮

20世紀業已走入歷史,回顧過去的這一百年,20世紀可算是「希望」與「失望」交相錯綜的年代。人類在科學上寫下了光輝燦爛的一頁。日新月異的科技讓人類克服了大自然的局限,成果輝煌地探測浩瀚太空的奧秘,改變了相襲數百年來的生活方式。縮短與促進了國與國之間的距離與瞭解,更徹底地改變了國際社會裡的權力結構,建立了人類有史以來的世界政府。雖然未產生立竿見影的正面效果,但卻清晰地規劃出國際社區成員之間關係的合理準則,那就是「競爭」中仍有「合作」的空間。除了和平共存以謀共同繁榮之外,別無生存的途徑。數百年來以「對抗」來解決問題的時代業已一去不返。

然自另一角度來看這小小的地球村裡,人類的愚昧與貪婪卻仍然伴隨著歷史的演進,留下了不可衡量的傷害。在這一百年裡,小小的地球卻經歷了兩次人類浩劫的世界大戰,及難以數計的小規模戰爭。時移日轉,如今競爭者雙方雖措辭溫和,不若60年代赫魯雪夫在世界論壇的聯合國公然咆哮「我們能埋葬你(資本主義)」,以及80年代雷根還以顏色,不慍不火的「我們會把邪惡的共產主義變為歷史灰燼」。但足以燎原的星星火種仍佈滿全球,無人能夠預測,核子已成了歷史上的象徵武器,人類不會面臨萬劫不復的悲慘結局。

如今近半世紀來,美蘇兩雄對峙的冷戰雖已結束,但不旋踵而鬥爭重啟,面臨的新一世紀,最大的已開發國家(美國)與最強大的開發中國家(中國),彼此再度面臨嚴峻的挑戰,雙方所產生之「威脅」與「嚇阻對方」正緊緊地籠罩著決策者的思維。中美兩國之關係不僅關係到它們自身的利益,也關係到台海,亞洲甚至世界的和平與穩定。20年前兩國雖恢復了中斷已久的外交關係,但20年以來,兩國走在坎坷的「正常化」路上,歷盡風風雨雨,齟齬不斷,甚至面臨兵戎相見(1996之台海危機)的困境。中美兩國到底有何矛盾?根源何在?面臨新世紀的開始,兩國關係的前景又將如何?

中國兩大政黨的政治對立,最初出現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1921),帶給中國頻仍的戰禍,近30年之久。1937-1945年的抗日戰爭,中國雖然取得了勝利的結局,但卻留下了一個滿目瘡痍,民不聊生的困境,政府百廢待舉卻又欲振乏力。而顛沛流離的人民在絕望中對執政黨的信心喪失殆盡。迄1947年分裂分治的中國已然成型。內戰末期,國民黨的殘餘軍力,在面臨兵敗如山倒的士氣下,不得不退守海隅。一水相隔,在美國的保護下,偏安的格局由是成形。端賴國共雙方的「反攻大陸」與「解放台灣」的宣示下,「一個中國」的法統得以維持。

李登輝有恃美國而妄動

自地緣政治的角度審視,中國共產黨革命的成功,對遠東國際格局產生了很大的衝擊。美國學術界曾為「誰失去了中國」掀起了一場激辯。國民黨的勢力持著「中華民國」的法統偏安海隅,海峽兩岸的政權都宣稱只有「一個中國」。只是隨著台灣政治之變革,「一個中國」之立場早已氣若游絲,雖仍在《國統綱領》裡提上一筆,但「綱領」頒布10年之後,仍在「統一三階段」的「近程」原地踏步。「台灣是中國之一部分」,已成為無源之水失其立足點。強人過後,「獨立」之聲漸漸由一種「希望」變為一項「行動」。牽涉到政策之一方既有此意,美國由是作出政策上的大轉折,「一中原則」更是變成一個緊箍咒,於是開始穩定而持續地把當初三公報所認同的立場,改打「台灣牌」以遏制中共,付之於具體行動的有:1992年向台灣出售一百五十架F-16戰鬥機;1994年明確宣示提升對台關係;犖犖大者如1995年的李登輝訪美;1996年3月在亞太地區舉行牽制中國之台海聯合軍事演習;1997年由國會公開支持台灣加入聯合國;1998年的主導《美日安保條約》新指南,假日本之口,以「周邊有事」將台灣納入防禦系統;而今年的TMD,《台灣安全加強法》的通過,這一連串的舉措焉能不誘使李登輝及時推出「兩國論」,這遠比《台灣的主張》中的「七塊論」溫和多矣。這些冷戰後的舉措也迫使中共在走向「富國」之外,還要考慮「強兵」的道路。

「不要讓台灣拖下水」

今年春天,在「新冷戰」的氣氛下,美國國會公佈了所謂「考克斯」報告(Cox Report),聲言美國的尖端武器,在兩國關係正常化以後的20年間為中共盜竊殆盡。中共若真具有所稱偷來的機密而將之發展出制衡美國的武器,美國還能為台灣而戰嗎?在此情況下,日本面臨強鄰勢必也被迫親共,台灣又將如何應變此種格局?因此,改善的中美關係才真正符合台灣的利益。若以為中美關係惡化台灣便可火中取栗,則將是無可挽回的錯誤與妄想。台灣必須記得美國當年與越南糾纏了十幾年,撤退之日可稱得上落荒而逃。1994年介入索馬利亞內戰,尚未損兵折將,但一旦遭受18位美軍傷亡之後,立即收兵遁逃。1996年台海危機,美國以「尼米茲號」及「獨立號」南北齊發,展示捍衛台海之決心,台灣天長地久的憧憬:「中共若動武,美國必出兵。」好像得到立即而有力的證明,可是莽夫之勇禁不起考驗,當危機進入高潮,監視中共的衛星發現中共在沿海的核子潛艇全部芳蹤杳杳,美國此時才意識到中共在維護主權上,會絲毫不苟地不惜一戰。在倒抽了一口冷氣之後,航艦立即繞出台灣海峽。冷靜而現實的分析,美國怎樣能如此愚蠢地「給台北一張空頭支票,用美國人的鮮血去兌現。」(前國防部助理部長傅立民之語),即連新聞界反中共的龍頭《紐約時報》,也曾為文警告「不要讓台灣拖下水」(1995年5月21日社論)。

華府要主宰兩岸關係的發展

因此,美國在一個中國上,運作之軌跡十分明顯,亦即「戰略清晰,戰術模糊」。其最終目標則為「促談而不促統」以維持現狀。「談判」原是減低衝突,產生良性互動,預防危機之良方。但為達到「以華制華」之目標,美國並不期望和平統一有何突破,否則怎會公然違背《八一七公報》,把大量先進武器賣給台灣,而兩岸關係一旦有重大進展(如1995年春「江八點」發佈之後,兩岸互動急遽上升),美國毫不遲疑地使用握有的超級煞車系統(如讓李登輝訪美之類的手段以刺激中共),以阻止兩岸關係持續發展之失控。

因此主導中美關係正常化之癥結是美國在兩岸關係中,她所願扮演的角色之定位的問題。雖然雷根總統在1982年《八一七公報》宣示之前已作出「美國不作調停者」的聲明。但柯林頓第二任開始後此一立場便已束之高閣,所謂「第二管道」大有凌駕「正常管道」之勢,不但奈伊(Joseph Nye)、培裡(William Perry)等已卸下公職的官員,不辭僕僕風塵,絡繹於北京、台北道上,更一再由「官方聲明」呼籲兩岸必須自製、以和平方式解決問題。尤其是李登輝頻頻在報章上表達獨立意願之後,更造成了美國「促談」的急迫感。因為惡化的僵局很容易重入1995年的困境。萬一再度面臨擦槍走火的危機,兩岸問題的始作俑者美國,又將如何以處?「知難退卻」還是「勇往直前」?使用「胡蘿蔔與巨棒」,軟硬兼施的兩面手法原是自老羅斯福總統時代起,對拉丁美洲鄰居,行之有年的政策,循此原則,於是來訪的客人(第七艦隊司令多蘭中將〔Admiral Tolen〕)在主人家中(香港)不假顏色霸氣凌人地警告:「如果台灣和中國爆發衝突,不要認為美國的行動能力會受到任何限制」(《聯合報》1999年12月8日第1版)。多蘭在他旗艦藍嶺(Blue Ridge)號上,同時嚴肅地宣佈:「美軍作為亞太地區一個穩定力量,不會減少兵力。」

美國大賣武器破壞和平

總之,21世紀中美關係之困難在於雙方在政治、經濟及安全上的利益及期望無法達成共識,在政治上立場之差異產生嚴重的歧見。美國對新秩序之建立,強調全球普遍一致的價值與原則;而中國則要求尊重不同的文化與國情,以異中求同,漸進的方式來配合彼此的期望。20年來中美關係正常化,無法建立互信的基礎因而無法開展實其來有自,國際上各國的本位主義原是一種現實,但十多年來美國主導的「中國威脅論」,實是促進中美兩國正面關係的障礙;相反的,中共最不希望的是在國際上被視為一個「威脅者」。但是要讓中國再面臨鴉片戰爭後一百年的那種厄運,也是任何過去、現在及將來領導人所不被允許發生的事。這也是中國今日緊抱「民族主義」的由來。也是50年前毛澤東在開國慶典中那句「中華民族終於站起來了」深植人心的原因。只惜他一旦進了中南海,便左斗右爭,忘掉了「民之所欲,長在我心」的重要性,如果沒有建國後25年一波波的政治運動(特別是文革),今日的中國該是何等情景?從互賴的角度視之,中美兩個無論自經濟發展或區域安全等問題上都有合作的空間,美國決策者也一再強調其重要性,但一旦到了言論附諸實現的政策上,「中國的事務應由中國人自行解決」便忘之九霄雲外了。而愛好和平如美國者,一再堅持及關心國際爭端應用和平方式解決,卻一再介入爭端之一方,捨我其誰地大量輸出最新武器,在雙方握有大量武器的情況下,「和平,談判」豈非緣木求魚?「也許」他只不過想扮演19世紀「權力均衡」鼎盛時代,英國所扮演的「平衡均勢」的籌碼而已。「也許」扶持弱勢是真正美國「替天行道」的立國精神!

「非敵非友,亦敵亦友」

除此之外,美國對華外交政策一再宣稱不作調人,但又不時提供建議(如中程協議);儼然扮演了個調停者的角色,前述的一系列頻密的外交舉措,充分說明主宰中美關係看似穩定,實則暗潮洶湧。事實上,美國也瞭解緊繃的中美關係未必有全然的正面效應,相反地更會為美國全球戰略帶來阻力。柯林頓在吸取了第一任經驗之後,決定必須走出「全面交往」的消極政策,因此乃有1997年柯江會談後的「建立建設性戰略夥伴關係」,兩國在政治及軍事上不再對抗,必須在國際事務上加強合作,不能徒然無功地試圖以武力來干預對方內政。這一轉折原是承認實力政治中,仍需兼顧現實之存在。其中心思想即認同及彼此尊重對方的「核心利益」(Vital Interest)。只惜美國對此口惠而實不至,協議的墨漬未乾,便採取了一連串措施,大量軍售台灣先進武器,信誓旦旦地揚言「台海若起衝突,美國可能要請他國一起行動」。

對美國這種前後矛盾的政策有深入瞭解的中國問題專家艾沙克(Harold Issac)一針見血地指出:「美國對中國有極其矛盾的態度,我們對中國的觀念,包括近乎永恆的穩定和永無止息的混亂;我們對中國特質的瞭解,包括聖人般的智慧及強烈迷信的總和。」中美關係或任何兩國的關係,原本就不可能停留在涇渭分明的「非敵即友」關係。建交後的幾年正好證明了兩國關係的本質是「非敵非友,亦敵亦友」,始終擺盪在有限的衝突和有限的合作之間。因此主導21世紀中美關係如宣示在《上海公報》與《建交公報》上與柯林頓1998年在上海所口述的「三不政策」及奈伊所提的「中程協議」(Interim Agreement),實無分軒輊。三不政策之宣示反而使揭諸於建交公報中所稱的「一個中國」政策焦點模糊。「三不政策」的「不承認及不鼓勵台灣宣佈獨立」,及柯林頓於1998年6月27日在北京大學演講時,答覆學生問題所稱:「如能得到台灣之認同『一個中國』原則(北京的要求),則『北京應給予台灣更多的國際生存空間』(台北之要求)的爭執便不存在了」;但如果堅持「中國是中國,台灣是台灣」,則一切的努力都只是文字遊戲,在此情況下,美國當然大可發揮其「戰略清晰、戰術模糊」的策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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