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岸能期待美國新總統些什麼?

張麟徵
(台大政治系教授)


 這次美國總統大選真是出人意外,不僅開票日高潮迭起,而且到現在仍然未有結果。當事人的心固然虛懸不下,就是海峽兩岸也十分關注,因為有人認為不同的人勝出,可能對兩岸會有不同的政策。但真的如此嗎?一

 台灣大陸各有所愛

 一般印象,大陸比較偏好高爾當選,台灣則比較希望小布希出線,各自都以為他們心目中的人選對其比較友好。確實,在競選過程中,候選人的談話會令人有這樣的印象。例如,小布希一再強調戰略清晰,如果中共對台用武不是出於台灣挑釁,美國應協助台灣自衛;小布希的策士如前亞太助卿伍夫維茨、前國防部助理部長阿米塔奇等人一向對台友好。上述情勢當然令台灣產生小布希上台對台灣較為有利的遐想。

 對大陸,小布希則姿態頗高,認為美國與中共的關係不是戰略夥伴,而是戰略競爭;又說美國在亞洲首要盟邦是日本,不是中共;還說美國要全面積極部署全國飛彈防衛體系及戰區飛彈防衛體系等等。這些主張客觀看來,確實充滿冷戰遺緒,自然令中共對小布希抱持高度警覺的立場。

 反觀高爾,台灣與大陸都認為他大約會繼續柯林頓現行政策,即便有所微調,也不至偏離主軸。高爾對大陸雖然不提「建設性戰略夥伴關係」,但仍然主張全面接觸;在NMD與TMD的立場上較理性溫和,主張應兼顧其可行性與相關國家的反應,與中共的衝突當然較小。對台灣,一個中國、對台三不與三大支柱的政策大約不會改變,中共對其自然較為放心。也正因為此種立場,台灣自然覺得高爾對台不如小布希友好。

 雖然各有偏好,兩岸政府這次對美國大選都採取了比較穩健的低調作法,因為經驗與教訓使他們知道,表態過度,一旦事與願違,反而有不良的後遺症。二

  高爾、小布希對華的政策真有區

 

 別嗎?

 回到原來話題:真的不同的人當選美國總統就有不同的兩岸政策嗎?答案恐怕是否定的。原因可以就下述幾方面探討。

 第一, 就政策的延續性來看。一國外交政策的調整是大事,除非國際或國內情勢出現急遽變化,即便領導人更替或政黨輪替,也不會輕易考慮。從二次大戰結束以來,美國對華政策大體上來說,只有兩次調整:一次是在韓戰爆發後,從「靜觀待變」調整為對中共「全面圍堵」;一次是為解決越戰問題,從對中共的「全面圍堵」轉為與其「關係正常化」,終至建交。這兩次調整都是源出於上述理由。從《上海公報》以來二十餘年,白宮已數易其主,政黨也一再輪替,其間美國對兩岸或許有過左袒右偏,但主軸方向不變。准此以觀,目前的國際局勢與兩岸關係並無巨大變化,美國國內情勢亦屬穩定,政府即使換了新人新黨主政,似乎也沒有大幅調整對華政策的必要。

 第二, 從國家利益來看。韓戰爆發以後,美國對大陸之政策,不管是「全面圍堵」、「交往與圍堵雙管齊下」、「或全面接觸」,美國的國家利益都在維持海峽兩岸的隔海分治,和而不合。也因此,美國目前以三公報、一個中國、對台三不、三個支柱的政策穩住大陸不能輕言用武;以《台灣關係法》、對台軍售、支持台灣民主化的政策穩住台灣不能輕言獨立,政策槓桿目前看來還能操縱自如,既然如此,有什麼理由要調整?

    第三,從競選語言與選後政策的落差來看。競選語言一般說來不能全當真,也不能全不當真。回顧歷史,共和黨的尼克森與雷根都以反共出名,在競選時都對台灣極為友好,但上台之後又如何?尼克森是打開中共門戶,致力於與中共關係正常化的始作俑者,終至中美斷交。雷根上台後不久,即與中共簽訂《八一七公報》,對台灣更進一步落井下石。競選語言與選後政策所以會有這麼大的落差,主要是因為一旦當選總統,就得從全盤來考量國家利益,個人與黨派的意識型態因此不得不靠邊站。再說國際關係的處理。受到內外客觀環境的制約更多,無法一廂情願。

 當然,上面這些推論也不否認,不同的人入主白宮,政策面貌多多少少也會有所不同。小布希如果當選,新手上路,與中共的關係肯定需要一段調適與磨合期,因此,初時可能會有些扞格摩擦。小布希現在對中共的態度比之於柯林頓,可說是強硬又不友好,但上台之後肯定會做一定程度的調整。所以有這樣的推論是由於:共和黨中雖然有反共的基本教義派,對中共持敵對的態度,但也有務實經商的企業人士,對中共持友好交往的立場。小布希周圍雖然有親台反中的策士,如康德莉沙‧萊斯、羅伯‧佐立克、伍夫維茨、阿米塔奇,但也有親中的前政界重要人士如小布希的父親布希、前國務卿季辛吉等人。左右拉扯,政策趨中是必然的。再說,對華政策如果調整幅度過大,而又不利於中共時,中共一定會有所反制,美國也討不到什麼便宜。

 至於高爾獲勝,對華政策一定程度上會蕭規曹隨,但也不一定會完全一樣。縱然曾是柯林頓的副手,同屬民主黨,但兩人的性格不同,觀點也未見得完全一致。由於高爾個性較刻板,較富理想,也不能排除在人權議題及貿易逆差問題上會對大陸採取較高的姿態。三

  一超多強能維持多久?

    美國與中共的矛盾,主要在於美國想全力維持目前這種一超多強的國際格局,對於崛起中的中國充滿了懷疑與不安感。目前美國的政學界有所謂親台的藍軍,與親大陸的紅軍。兩者對台灣的看法其實出入不大,但對中共的看法則有相當的差異。藍軍認為中共的崛起必然威脅到美國在亞太,甚至其他地區的利益,所以美中關係不可能是「戰略夥伴」關係,說他是「戰略競爭關係」到還比較正確。所以NMD、TMD的部署,其真正的對象都是指向中共。因此,藍軍對於中共的態度當然是防範、對抗、圍堵高於交流合作。至於紅軍,則以為中共的崛起乃大勢所趨,無法阻擋。美國最好的因應之道就是全面交流、和平演變,逐步促成中共與世界的接軌。相當程度上,這也反映了當前共和民主兩黨對大陸不同的思維。

 如果檢視美國的國家利益,最少有三部分:一是政治的,維持美國的唯一超強地位,一超多強的國際格局不容挑戰;二是戰略的,維持美國在海外的軍事據點與駐軍安全,乃至航道的暢通;三是經濟的,堅持自由貿易,維護並開展美國的商品市場。在這三方面,不少美國政學界人士都認為中共可能成為美國潛在的對手,不得不防。

 有危機感的學者在居安思危的前提下,認為這種持續十年的一超多強國際格局不容易長久維持,美國的全球影響力早晚會下降。因之,美國對於剛萌芽的強權自然應防範制約,以免霸權不保。於此,中共就成為目標。但因為過去八年美國的經濟欣欣向榮,也不乏樂觀的論點,如美國二十一世紀國家安全委員會在《新世紀來臨:二十一世紀的美國安全》的報告中指出,今後二十五年不太可能出現與美國進行全球競爭的對手。這些論點當然都不無參考價值。

 其實,如果我們回顧歷史,不難發現,事物發展有其自己的趨勢,攔阻徒勞,不如順勢。持平而論,在相當時期內,美國的超級強權地位大約很難撼動,但若干大國,如中國、印度的逐步崛起,或俄羅斯的緩慢復甦也勢所難擋。美國所要學習的是在國際政治上的權力分享。在國際關係史上,權力多極化是常態,二次世界大戰後長達四十年的權力兩極化已經很不尋常,目前十年左右的單極化更是從未得見。美國若想持盈保泰,恐怕得付出不菲的代價,如投注巨大的資源到軍事部門,對各地的動亂進行干預,對不符己望的外國政權動輒施壓,主導經貿遊戲規則等等。這些作法要不就影響國內資源分配,拖累國內經濟,要不就引起國際社會反彈,招致抵制,如此又反噬到美國霸權。分寸如何拿捏,得靠智慧。四

  兩岸僵局要靠自己解

    美國若想維持他在亞洲的政治軍事經濟利益,不僅需要盡力維持地區和平,更要將此一和平建立於一個穩固的基礎上。尤其是衝突性極高的台海問題,因為牽涉到中國未來的發展與穩定,屬於中共無可妥協的利益,更不能輕忽以對。中共領導人一再聲稱,台灣問題是中美兩國關係的關鍵,美國如果想長期維持台海這種不統不獨、不戰不和、不進不退的「現狀」是沒有可能的。也正因為如此,所以美國對於兩岸恢復對話與談判極為期待,並向兩岸政府頻頻施壓。無論何人繼柯林頓為美國總統,

 美國這一立場不會改變可以肯定。問題只在美國如何施壓?天平究竟會向何方傾斜?

 美國如何向兩岸施壓解決台海僵局,雖然可能因人而異,但大方向還是以何者最能符合美國利益而定。

 就台灣而言,爭取美國的難處有二。其一是與美國的官方溝通管道不暢。台灣與美國行政部門打交道的層次很低,由於大陸虎視眈眈,白宮與國務院都對台灣保持距離。不管小布希在野時對台灣如何友好,一旦上台,對台灣來說,白宮就是侯門深似海。台灣可著力之處在國會,可是經過改選之後的國會,政治生態丕變,民主共和兩黨實力相當,彼此更容易制約。友台的國會議員一向以共和黨居多數,台灣較易運作,如果兩黨國會席次相當,台灣的運作空間就遭壓縮。再者,各黨派的國會議員都得為自己政黨的總統政策背書,小布希當選,如果政策偏向台灣也就罷了,如果政策偏向大陸,共和黨的議員也較難反制或扯其後腿。

 其二是可以與美國交換的籌碼不足。比市場、比國際政治上的發言權、比對美國的牽制力,我們都不如大陸。雖然在戰略上,小布希與高爾對中共的看法有相當出入,但在實質問題上,兩人差距並不大。以經貿為例,兩人的看法相當相同。兩人都主張給予中共永久正常貿易關係地位,都支持中共進入世貿,都重視中國大陸龐大的市場,也都對鉅額的對大陸貿易入超十分關切。因此台灣所能做的,就是盡量從價值觀上迎合美國,如台灣的民主化、尊重人權、信仰自由等。一則這些意識型態的利益終究不敵政治軍事經濟實力的具體,二則美國因為實利而背棄理念的例子也不勝枚舉。

 對大陸而言,因為解決台灣問題美國角色舉足輕重,對美國也是百般容忍。即使在選戰中,小布希在對華政策上對大陸毫不假以辭色,挑釁味十足,江澤民也只低調的回應:大陸既不想搞對抗,也不想搞競爭,大陸的對美政策還是以合作為主。但低調並不代表沒有原則,如果低調不能換回美國決策者務實面對兩岸僵局,大陸也不會沒有反應與反制。大陸目前對美也行兩手策略,所以在低調回應之餘,大陸不斷的軍演、最近發表的國防白皮書,某種程度就是對美國的一種表態:在台灣問題上大陸是不惜人頭落地、不惜與美一戰的。

 如果不用付代價,美國當然可以繼續他在兩岸間的蹺蹺板遊戲,如果情勢久拖要付出不可預測的代價,則無論哪一位美國總統,都需要從現實出發,考量決策方向。決策究竟會對哪方有利,恐怕取決於交換利益的大小多寡,會遠高於是否符合正義理想的考量。這也是一向擺盪在現實與理想兩極的美國外交決策常做的選擇。

 美國既然只重自身利益,在解決台海僵局上兩岸自然都不應對美國寄望過高。大陸不能寄望美國對台施壓,強迫台灣接受一中,走上談判桌,因為在當前美國國會民意與輿論的壓力下,美國政府很難做到這一步。而三邊關係中最弱的一方台灣,更不能誤判情勢。不幸的是民進黨政府今天的誤判甚多,誤判之一是認為兩岸目前情勢穩定,不談也沒有危險;其二是認為時間對台灣有利,不必這麼快的面對一中原則;其三是認為只要應付好美國,大陸即便打過來也安全無慮。這種身處危險而不自知的愚昧,能不令人浩歎!□《海峽評論》2000年12月號 第12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