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孝乾其人其事

《台灣人的長征紀錄》讀後

張放
(知名作家)


翻開當代學者撰寫的台灣共產黨史,幾乎皆把謝雪紅視作最高領導,這是誤解。因為謝雪紅曾到過日本、蘇聯,許多人認為她是國際支部連絡人,應具有首要地位。同時,她的名氣稍高,所以把她捧為開山鼻祖,這是不公道的,也非事實。筆者摸索研究台共發展史數年,或許所知有限,但對蔡孝乾卻瞭解頗多。

依我的淺見,台共的最高領導人應為蔡孝乾,他已病逝多年。他曾參加兩萬五千里長征,任蘇維埃中央政府內務部長,八路軍敵工部長。毛澤東愛看的淪陷區報紙、三五牌洋煙,便是通過蔡孝乾給他弄來的,這是外界罕知的秘史。

台灣共產黨的全名應是「日本共產黨台灣民族支部」,即台灣地區無產階級政黨。一九二八年四月十五日在上海成立。出席第一次代表大會十一人:包括中共代表彭榮、朝鮮共產主義代表呂溫亨,台灣籍黨員代表林木順、謝雪紅、翁澤生、陳來旺、林日高、潘欽信、張茂良、蔡孝乾、林兌。大會選出林木順、蔡孝乾、林日高、莊春火、侯朝宗為中央委員。林木順為書記,林日高(後為書記)、蔡孝乾為常委,翁澤生、謝雪紅為候補常委。會後,有些黨員回了台灣,從事抗日民主革命鬥爭,一九三一年五月,在淡水舉行會議,決定脫離日共領導,成為共產主義國際支部。同年秋,台共大部分黨員被捕入獄,一些黨員逃離台灣,去了大陸。

台共在上海成立後,在上海設置辦事處,由翁澤生負責,主要任務為聯絡中共。當台灣共產黨員遭受圍捕時,翁澤生也在上海被捕。一九三四年,中共曾派出一批福建籍的黨員與台籍黨員回到台灣,重建台共組織,但由於日本強化法西斯統治,台共一直無法展開活動。抗日戰爭勝利,蔡孝乾從延安回台灣,建立了台灣工作委員會,黨的力量逐漸展開了。一九四九年政府播遷來台,為了穩固最後基地,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瓦解了台共組織,蔡孝乾被任命少將副處長。從此隱居士林,撰寫回憶錄。他的這部《台灣人的長征紀錄》作品,早在二十年前便已出版,原名是《江西蘇區.紅軍西竄回憶》。

一九六七年秋,軍方籌拍《寒流》電視劇集。編劇小組成員邀請專家開會。那日蔡孝乾先生坐在我對面,因而交談機會比較多。也許我提出問題比較內行,引起蔡老的興趣,他談起延安的整風運動,痛斥陳伯達的迂腐作風;他同情王實味、周揚,並且讚揚當時投奔延安參加抗日的廣大青年。蔡孝乾風度很好,握手、談話,充分流露出高級幹部的風範。直到如今,他的音容笑貌依然栩栩如生展現眼前。

蔡孝幹那時年近六旬,身材魁偉,記憶力強,思維敏捷,分析任何問題絕不拖泥帶水,讓你如讀列寧的文章,必須先記下來,回去再通過反芻過程,才會完全明白過來。後來聽別人說,他每天傍晚散步,精神苦悶,使人聯想起「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的詩句。我畢竟年輕些,見聞少,經歷淺,難以體會出蔡老的孤獨心境。但是我內心是佩服他的。後數年,我還見過他一次,想不到他還記得我,這是我感到光榮的事情。

李白、杜甫的氣質與風采與販夫走卒不同;納爾遜、拿破侖也和水手不同;蔡孝乾這位台灣前輩早年參加共黨,他在中央蘇區多年,爬雪山、過草地,經過二萬五千里長征,最後到了延安。他使我聯想起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校長延聘愛因斯坦作教席,愛因斯坦起初並不應允,他是物理學家,他在實驗室研究出相對論,揭示了空間與時間的辯證關係,無論在哲學上或科學上皆有重要的歷史意義。他並不會教書。校長告訴他:「我請您來學校的目的,只是讓學生瞻仰您的丰采,這就是一種教育。」

據蔡老回憶錄記述,台共在一九二八年四月在上海召開成立大會,到了八月便遭受破壞,他們為了怕波及台灣島內組織,決定將數名重要幹部暫時撤離台灣。「八月下旬的一個夜晚,我(蔡孝乾本人)和洪朝宗、潘欽信、謝玉葉在北部後龍港秘密乘船逃出台灣,來到漳州,寄寓於城內東半後街枕頭巷。為了生活和掩護,或先後在石碼中學和龍溪女中教書。」〔注〕換言之,蔡孝乾並未參加一九三一年的淡水會議。歷史可以作出具體的檢驗,七十年前淡水會議,台共作出脫離日共成為國際支部的決議是極端錯誤的,盲動的,它犯了左傾冒進主義的歷史錯誤教訓。蔡孝乾、洪朝宗、潘欽信、謝玉葉等人及時撤離台灣是正確的,「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他們決定向中共靠攏的路線,不僅安全,而且充滿希望。

蔡孝乾在漳州時化名楊明山,在工作上直接受設於上海的台共總部領導,與中共組織只有橫的聯繫而已。和他聯繫是「巡視員」李文堂,海南島人,海員工人出身。實際上當時他是「中華全國總工會中央蘇區執行局委員」。一九三二年紅軍打進漳州,李文堂來找蔡,邀他去紅軍工作。首先見到「紅一軍團」政治部主任羅榮桓,羅介紹兩位青年幹部蕭華、舒同和他認識。原來部內編印的《紅色戰士報》,是羅榮桓自己編,現在馬上交給蔡孝乾主編,看起來紅軍對蔡老是非常信任的。當時,和蔡孝乾一起參加紅軍的台灣青年沈乙庚,協助辦報;林飄萍、施碧晨、沈存薦、余曉陽等四人到各師政治部服務。

那時國軍發動第四次圍剿,紅軍要保衛蘇區中央所在地。時任中央局組織部長的任弼時,拍電報邀蔡孝乾進入中央蘇區。任弼時於一九二四年潛伏上海時,曾任上海大學俄文教授。那時蔡孝乾選修過他的課,有師生之情。

蔡孝乾和另一批台灣青年到了「紅色小上海」汀州,見了任弼時、周恩來,受到親切接待與歡迎。到了汀州第三天清晨,周恩來偕任弼時去看望蔡老,拿出兩本日文書給他看。列寧著的《馬克思主義的三個來源和三個組成部份》,另一本是當時日共頭目,佐野學著的《國家論》,為佐野學對列寧《國家與革命》的通俗闡釋。當時中共尚無譯本。周恩來請蔡老先把列寧著作譯出,後一冊容後再說。蔡孝乾說身邊沒有日文辭典,周說到了瑞金葉坪「中央人民委員會教育部」可借,那邊正籌建「中央圖書館」,有大批日文書剛從漳州運來。從這件小事可以看出,周恩來是思考縝密的領導者。

蔡孝乾在瑞金「中央教育部」服務,確實受到重視。「中央圖書館」成立,台灣籍劉月蟾便被派任「館長」。那時代理部長徐特立編的課本,蔡老提出批評,不能偏重「政治」,也為對方虛心接受。從此可見中共領導層把台共黨員視為同志,沒把他們當「外人」看待,這是鐵的事實。蔡老在江西「中央蘇區」工作兩年多,接觸過不少中共黨政軍領導人,包括周恩來、項英、毛澤東、劉伯承等人。他在回憶錄中對當時蘇區的土地鬥爭、查田運動、擴紅運動、財經運動、勞動政策、文教工作、肅反工作、合作化運動,以親身經歷與歷史相結合,寫出了珍貴的第一手資料。

蔡孝乾於一九三四年十月十六日從贛南地區開始長征,迄一九三五年十月二十日到達陝北蘇區吳起鎮,歷時一年零一個月,據林彪部製作的「長征行程一覽表」統計:行軍二百五十六天、休息一百天、作戰十五天,共三百七十一天。全部行程六千英里,合二萬五千華里。經過十一個省,越過十八座四千至六千米的高山,其中五座是終年冰封的大雪山。渡過二十四條大河,包括烏江、金沙江和大渡河。通過回、苗、畬、傜、壯、彝等邊疆民族地區。

蔡孝乾到了陝北,參加「講長征故事」會議。從一九三六年春到次年春,包括陳賡、陳光、張愛萍、何長工、羅榮桓、劉亞樓、羅瑞卿、彭加倫、徐夢秋、蕭華、譚政、蕭向榮、宋時輪、曹理懷、康克清、楊立三、宋任窮等長征幹部,合寫了一部《紅軍長征記》,由朱德題字、徐夢秋編纂,當年曾印發高級幹部作研究戰史參考。這部書的影印本,現存於政大國際關係研究中心。蔡老的回憶錄參考了這本書寫成的。

在抗戰時期,蔡老因懂得日語,他曾在太行山任八路軍總政治部敵軍工作部長,對日軍和汪偽軍隊進行心戰工作,後因形勢嚴重,他在中共「保存幹部」政策下調回延安。抗日勝利,蔡孝乾被派中共台灣省委書記,倉促到了台北,時為一九四六年初。有關蔡老被捕經過,筆者茫然不曉。我於一九四九年六月底自穗來澎,一九五一年秋才抵台北。我常想,蔡孝乾這位南征北戰的無名英雄,若是得逞,他會走進巍峨的那棟總統府大廈,坐鎮指揮數載的。

〔注〕:見《台灣人的長征紀錄─江西蘇區.紅軍西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