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從生死存亡線上掙扎起來了

從黃河三大鐵橋說起

張在賢


「賣小孩子喲!」

30年代初年,我在國內的一個都市裡讀初中。記得很清楚,地理教科書中都屢次提到黃河三大鐵橋:濟南、鄭州和蘭州。黃河上有這三個鐵橋,地理書的編者感到很自豪,十三、四歲的我也依稀可以分享這樣的驕傲。從那時起,我對那三個我從未走過的三大鐵橋一直懷有無限的好感,也多少意識到這三個橋是苦難中國的進步象徵。但是,那時我竟不知道這三個在地理書上大書特書的鐵橋全是外國人修建的。至於外國人為了什麼在中國修鐵路造橋,是我多年以後讀了些中國近代史才知道的。

最近,無意中在一篇報導上看到,到目前,黃河上已經架起55個鐵路橋和公路橋。這不但又觸發了我舊日「黃河三大鐵橋」的感情,還勾起了十幾年前的一件往事。

1975年1月,我隨一個團到中國去訪問。是離開中國大陸27年後的第一次。在南京停留的那幾天,負責接待我們的單位給我們安排了參觀南京長江大橋的活動,多少是有顯示中國重大成就的意圖。我的雙腳踏在中國人自己建造的鐵橋上,這是第一次。站在這一千七百公尺長的橋上,心中有說不出的興奮,冒了元月刺臉的江風一口氣從南端走到了北端。離這40年以前,苦難的中國能製出的最大機器是腳踏車,而且只有可憐的幾千輛,而今天展現在眼前的是這樣雄壯的一條大鐵龍,橫臥在寬闊的長江上。那時我心中有說不出的喜悅和激動。同行的外國朋友都無法瞭解我的心情。

有人一定會覺得奇怪,為什麼我對大鐵橋會有這樣大的興趣?想是一位橋樑專家吧?或是土木工程師吧?其實都不是。我感到興奮激動的,不是黃河上和長江上的鐵橋,而是中國40年來物質面貌的改變。這件事要從60年前說起。

那時我才是十一、二歲的孩子,還未脫稚氣,但已經有了一些不平凡的經驗。記得清楚的有:直奉戰爭、土匪遍地、農民暴動、九一八事變、黃河長江發大水等這樣的事。直奉戰爭和九一八事變中,我家是直接受害者,在我幼小的心靈中留下了不小的傷痕。20世紀的前一半是中國的苦難時代,而我們這一輩人正是在苦難的祖國大地上長起來的。人在困難痛苦中掙扎求生,感情也是麻木的,同情和憐憫都從人們的心上消失了。臘月嚴寒的早晨,在上學去的路上,我不只一次看到凍餓而死的「路倒」,僵硬的身子蜷縮在牆角的電線桿子旁邊。我和許多過路人一樣,看了一眼就走過去了,似乎沒有感到什麼悲傷。倒是多年以後,想起那不幸者的蒼白面孔,心裡才有說不出的感歎。這樣的事,每年冬天總要遇到幾次。有一年鄉間發大水,數以萬計的農民死於洪水、饑饉和瘟疫,有幸的逃到都市裡來,但已一無所有。他們露宿街頭,衣不蔽體,向路人伸手求援。救災的事也只是佛教會中的少數仁人善士,大多數人都是袖手旁觀的,也沒聽說官廳採取什麼救濟措施。有些災民實在走投無路了,挑了自己才五、六歲的孩子沿街叫賣,邊走邊叫:「賣小孩兒喲!」那淒慘的叫聲至今猶在耳際。男孩兒的索價等於那時一百斤麵粉的價錢,女孩兒則只有男孩兒的一半。那時我已經20歲,出身於小康之家,沒有為吃穿發過什麼愁,還可以在教會大學裡安心讀書,算是中上之家了。但是看了這些掙扎在死亡線上的無辜良民,也不免觸動了我的良心。不禁想到,這些不幸是誰造成的?由誰來負責?也不禁對歷史書上大事渲染的「貞觀之治」,「乾嘉之盛」,發生了根本的懷疑。古時候的事先不去說它,這一世紀的前50年,中國人所遭受的種種折磨都是我們親身的經歷,都依然歷歷在目,想忘也忘不了的。

「大寨」那樣的神話

1943年我在大學畢業,決定不再留於淪陷區忍辱偷生,冒了生命危險,逃出了日本軍的封鎖線,抵達大後方。越過黃河,到了河南省中南部的時候,又目睹了我一生不能忘記的悲慘景象。那正是黃河大決口的第二年,滾滾黃水奪去了人們的財產,攫取了許多人的生命,繼之而來的是和黃河氾濫一樣凶狠的蝗災。在7月的驕陽下,蝗蟲遮天蔽日而來,落在玉米田中,只聽到沙沙作響,幾分鐘之內,玉米秧就剩了光禿禿的桿子。守在田中的老婦人捶胸頓足,號啕大哭。老天沒有憐憫他們,任由蝗蟲奪去了他們全家一年的口糧。老婦人發出那樣的悲慘呼叫,我們過路人除了寄予一些同情之外,又能做些什麼呢?

在去大後方的路上,我又看到了一次人間更大的慘劇。有幾百個形容憔悴、衣不蔽體的入伍新兵蹲在街旁吃飯,每十個人成一個圈子,中間放了一鍋菜湯,每人都端了一碗發黃的米飯貪婪地吃。他們那乾枯瘦弱的身軀,呆滯的眼睛,觸動了我難以抑制的感情。問過他們,才知道他們是來自廣西的農民,被裹脅入伍,從桂林步行到洛陽入伍,走了九個月才到河南的南陽,一路上死亡逃跑,原來的九百人只剩了六百。這六百人都能活著到達洛陽營地的機會已是不多了。這一群受了迫害的善良人彷彿已經失去了生活的意志和人類應有的尊嚴,他們顯然是被迫走到絕境去了,這又是誰造成的呢?

1948年我離開中國大陸時是29歲。我記憶中的中國就是這樣一個千瘡百孔、災難重重的國家:軍閥內戰、國共戰爭、外國租界、洋大人作威作福、日本侵略戰爭、人民流離失所、饑荒、水旱、瘟疫、蝗災、鴉片、嗎啡、土匪、流氓、娼妓、賭博、貧窮、無知。生活在這苦難大地上的人們也都失去了自信,失去了奮鬥的意志。這些童年和青年時代所看到的淒涼景象,距今已有四十幾年,我從未忘記過。

1975年初,我隨一個教育訪問團到中國作短期訪問。是我1948年離開中國後的第一次。那時,文革還沒有結束,但已接近尾聲。短短的三周中,我看到了許多令人滿意和不滿意的事情。文革的可憎的符咒還緊箍在人們的頭上。從上至下,大家做事、談話,表情都十分嚴肅,不大容易看到笑容。人們所享受的政治空間也非常狹小。大家都說一樣的話,不容有什麼偏差。還製造了「大寨」那樣的神話,顯然是在製造假象了。從海外前去訪問的人都被矇在鼓裡,事情的真象,直到文革後的兩、三年後才逐漸透露出來。

中國不外是貧窮、落後和不民主

我們這個訪問團一共有17個人,我在團中唯一有充分中國背景的人。正因為如此,在三個星期的訪問之後,他們和我之間對當時中國形成兩種很不相同的看法。訪問結束,我們從廣州到達香港時,大家對中國的認識已經有了結論,而且壁壘也很分明。幾位漢學家和中國史專家沒有改變他們原來對中國的認識。歸納起來,不外是貧窮、落後和不民主。這次訪問使他們很失望。這認識中也多少帶有白種人(應該說英語國家的人)慣有的自大感。這自大感不能說和以前西方列強霸佔中國時的觀念沒有關係。另有幾個團員持比較開明的態度,對中國爭取民族獨立、有民族自尊心,感到欽佩。我自己,由於我的中國背景和幾十年在西方生活的經驗,這次訪問和後來15年中的多次訪問,使我對40年來的中國有了不同於往昔的認識。歸納起來,大致是這樣的:我們天天所高呼的「民主」,自然是指西方資本主義社會所行的議會民主。這樣的民主經過約三百年的演進,才有今天這樣的面貌。它是以西方資本主義的經濟制度為基礎的。這是說,先有了這樣的經濟制度,才孕育出這樣的民主政治。但我們無法否認,這種制度強調了政治自由,而揚棄了經濟平等。其結果是導致了經濟壟斷、獨佔、財富集中和社會貧富懸殊等現象。兩次世界大戰都是資本主義發展到極致時所造成的。一百多年來,中國是一個積弱的國家,國家和人民一直在生死存亡線上掙扎。擁有世界25%的人口,但只擁有世界7%的耕地。在這樣困難的客觀條件下,中國所面臨的第一個考驗是生產足夠的衣食,使這世界上四分之一的人口不至於挨餓受凍。在這情形下,中國首先追求的是社會集體安全,集體幸福,而無法強調資本主義社會中個人政治自由。幾千年來,中國一直停留於封建農業社會之中,是一種封建農業經濟制度。從封建農業社會走入資本主義社會要經過長期的轉化蛻變。日本的資本主義社會自1867年明治維新開始,到今天已有一百餘年,但其間還是出現了列強干預和軍國主義復活這樣的浩劫,證明從封建主義走向資本主義也有一個冗長而曲折的道路。孫中山先生在1912年的革命中,是以西方資本主義的民主政治為構想的,但是,到了晚年,他把這構想做了相當的修改。1927年國共決裂之後的中國也是走向資本主義的,但是東西列強都不放棄他們在中國取得的既得利益。那時的中國也是想要把中國自次殖民地的地位解救出來,但外國勢力不給中國這樣一個機會。民族資本、民族自尊、自信剛一萌芽就被扼殺了。

今天,有許多人都用西方文化傳統和西方資本主義社會的價值觀和道德觀來衡量中國事務、提出主張,其所出現的偏差是可以意料得到的了。

世界四大鋼產國是重大的進展

過去的15年中,我又多次到中國旅行參觀,探親訪友之外,也到北方各地走走。有如第一次一樣,也看到了不少令人滿意和不滿意的事情。總結起來,我無法否認,也不能故意貶低中國在過去40年來在物質建設方面所取得的成就。這些成就是多方面的,不但包括工農業和科學技術,也包括文學藝術和其他社會科學部門。我一向反對用統計數字說明什麼,但是,為了向那些無視於中國進步的中外人士說明我的觀點,在這裡我舉幾個實際數字:1949以前,中國原油生產量是12萬噸,目前是約1.3億噸。49年的鋼產量是15萬噸,全部都做成鐵釘也不夠那時中國的需要,現在的鋼產量約是6,600萬噸,從40年前的敬陪末座到今天擠入世界四大鋼產國是一個重大的進展。糧產量從49年的1.1億噸到90年的4.5億噸,但這增長有一部份是被人口增加抵銷了。鐵路長度自二萬一千公里增到六萬公里。這些數字可以代表建設的進步,但我們沒有理由可以炫耀。比起世界先進國家的標準,尚有很大一段距離。戰前中國規模最大的江南造船廠只能修五百噸的小船,目前中國有至少五個造船廠可以設計和建造十萬噸級的油輪。40年前,中國的飛機製造工業是零,目前可以設計製造各型軍用民用飛機。航天技術在世界上名列第三。鐵路雖有六萬公里,但距中國目前和未來十年的實際需要尚有很大距離;要使經濟快速成長,中國至少需要十萬公里以上的鐵路和更多的公路。

1964年,中國首次試爆原子裝置,包括美蘇在內的西方國家都感到震驚。二次大戰中被原子彈懾服的日本,除了震驚之外,還有難以言宣的喜悅,不無「給亞洲人爭一口氣」的想法。也有人把它說成「不要褲子也要原子彈」,酸葡萄之外還有故意貶低的用意,用心是很良苦的了。但他們不是也知道,當這消息傳到東南亞一帶的時候,一些華僑興奮得竟然大放鞭炮。這些人當中也不乏是反共的。若是到今天中國還沒有發展核子武器、發展洲際導彈,自然仍是一個站不起腳來的三等國家。

糧食生產有了長足的增長,但還未臻理想。目前,平均每人每年可有約八百市斤的主食糧,除了少數地區,大部份人是可以吃飽的。全中國的人都可吃飽飯,可能是歷史上的第一次。即使是在以前的所謂太平盛世,中國也有不小的一部份人是吃不飽的。

無視於中國40年的進步

關於中國在建設方面和人民物質生活方面所取得成就,我在這裡提出幾點我個人的看法:第一,自1959年中蘇決裂以後,中國所取得的進展,都是自立更生的結果,完全沒有仰賴外援。證明在民族主義精神高漲的今天,中國人有足夠的信心和能力,靠自己努力建立一個富強繁榮的新中國,第二,過去犯的嚴重路線錯誤給中國帶來了莫大的災害,使國家建設工作推遲了許多年,也浪費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今後是不允許再有這樣的事出現了。第三,未來的建設工作也是很艱巨的,阻力來自於國內和國外。基於經濟利益、政治理想和甚至種族差異,有些國家不希望看到一個日益強大的中國,不管這個中國追求的是社會主義理想或是資本主義理想。他們的心態也是很容易理解的。中國有廣大的土地、豐富資源和眾多的人口,一旦富強繁榮起來,他國的壟斷和獨佔企圖就很難達成了。這是一種「以己鑑人」的幼稚想法,假定是中國強盛以後,也一定會像世界列強一樣,要向外侵略擴展。至今他們仍用「龍」作為中國的象徵,代表他們自成吉斯汗時代就已形成的「恐黃症」。那無知是很明顯的了。

目前有兩種人無視於中國40年來的進步。一種是大多數的西方人。他們對中國的過去瞭解很少,或者一無所知,或是受了西方新聞媒介的影響,主觀上強調中國貧窮落後的一面,不正視,或故意不正視中國的進展和中國人向上自強的潛力。這裡面也難免沒有白人優越的潛在意識。另一種人是中國境內境外少數年輕一輩的中國人。他們的中國民族意識很淡薄,對中國近代史相當隔膜,歷史教材中也許讀到一些中國舊日的災難,但畢竟不是自已親身的經歷,感觸自然不深。改革開放以來,在外國資本主義社會的物質誘惑之下,他們失去了獨立的判斷力,直覺地認為資本主義理想優於一切,但無視於資本主義社會負面現象,也沒有深入觀察西方文化成長經過,對人類歷史發展的客觀規律更是一無所知。在這樣的心態下,就促成了《河殤》這部影片的出現。

《河殤》是怎樣的一部電影呢?簡單地說,它代表80年代少數年輕人的無知、幼稚和迷惘,再加上開放以後才染上的崇洋狂。它表面上是想通過追述中國歷史和文化傳統,找出中國落後的真實因素。這題目太複雜了,不是從事拍攝這部影片的那些人能夠勝任的。編劇和導演對歷史和人類進化過程的認識不夠,影片中,有意或無意地歪曲了中國過去和現在的形象,巧妙地暗示了嚮往西方資本主義的理想,醜化中國人的祖先和他們自己,而輕輕地放過了外國人。這樣的心態是開放帶來的一種病症,不及早醫治也會蔓延的。

把國家從殘破衰亡中拯救出來

把一個國家從殘破衰亡中拯救出來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是一項艱巨的工作,那道路是很長、很曲折的。我們有幸看到,今天的中國正走上這一條路。看到自己的國家站起來了,強壯起來了,自己的同胞不再生活於缺吃少穿的苦難之中,這是值得我們歡欣鼓舞的。但是,在欣喜之餘,我們又深深感到,中國今天所取得的成就是很不足的。希望不久的將來,黃河上和長江上出現一百座橋、有十萬公里以上的鐵路、有塗了「長征」字樣的載人太空艙巡行於太空之中。到那時中國走向康樂富強,將又是一番氣象了。這條路是要靠中國人自己去走的。雖然仍有不小來自國外和國內的阻力,能團結在一個共同的認識之下,共同努力,這目標是可以達成的。

我祝願中國、中華民族,在不久的未來,將有一個更為美好的時代到來。海內外的中華兒女、炎黃子孫,都在熱切地企盼這一天的到來。

(作者為前台灣師範大學英語系及澳洲雪大梨大學語言學教授,現已退休,旅居澳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