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夢中國﹖把不可欲的美國寫成中國

評譚若思《一中帝國大夢》

石之瑜
(台大政治系教授)


本書對關於中國的現象提出很多批評,對於外人常惑於中國諸多表象憂慮。作者接受新近文化研究者對中國的解構,同意中國不是社會科學意義中的State。作者同時藉由東方主義智慧,提出認識中國的新方案。

基本上,作者仍回歸到當代社會科學預設的現代化史觀,將中國重新鎖進一個帝國的概念。作者參照歐美,看出中國尚非現代國家,其中關鍵在領導人並非民主選舉產生(29, 35, 102, 106, 118, 149, 207, 224, 301, 338)。依歐美經驗,近代化始於帝國崩潰與民族國家解放,故須在中國發現此一帝國,並指出解放機緣,中國方能產生現代化。作者比較羅馬帝國往現代歐洲與中華帝國往中共黨國(81-91, 100, 109, 273, 336),發現兩者不盡相同,因此對於解放機緣何在沒有把握,於是樂觀悲觀兼而有之,不過對現代化歷程終將隨帝國崩潰而發生深信不疑。

作者舉出許多例子,說明中共黨國如何延續帝國行徑,並嚴詞批評之。氣憤的深層動機可能有三,一是作者希望對於自己早年曾經配合黨國有所懺贖。

二是作者對於自己所屬國家近年的帝國行徑焦慮不安,投射於中國。從作者對中國的許多描述中,不知情的第三人或會以為是在批評美國攻打阿富汗與伊拉克。下列描述更像是哪一國:「僅存的主要多元文化帝國」(16);「受命於天」(22);「任性而令人困惑」(33);「掩飾欺騙,和特殊的歷史感」(35);「有全世界最霸道的國家觀念」(37);「攻打別國,不忘教條」(52);「內政思想延伸到國外」(55);「自己爽,其他人卻通通討厭的世界觀」(60);「武力背後想當然耳是正義」(63);「攻擊別國還會認為是對一個次等民族施惠」(63);「本國人身份可以和第二種身份重疊」(197);「它的多元不在於政治,而在於種族」(201);「對外一味霸道,卻渴求世界尊重」(299);「爭霸,看不起第三世界」(302);「關係不睦,永遠是別國的錯」(318)。如果同樣可以描述這兩國,與美國比,中國算大巫或小巫?

這種不安,在作者對蓋達組織語焉不詳的借題發揮時,流露出來。語焉不詳背後的情緒,通常不是誠實表達,而是藉由語意模糊製造相反的印象。比如,所謂「蓋達組織列為攻擊目標的民主自由陣營」(253),難道反民主自由是蓋達攻擊的動機?「蓋達可隨意殺人」(20)但炮轟如幼童阿里之類的人民或性虐待伊斯蘭戰俘算不算隨意殺人呢?

其他語焉不詳處,也值得玩味;比如「自由化要像戈巴契夫」(35),但俄國算是自由民主的範式嗎?說毛澤東提過「朝鮮、台灣等民族」(224),但這是對日本而言,不能認為他也主張台灣與中國不同族?說北京「在東亞搞軍事擴張」(304),但何不提EP2、無預警雷達或戰區防衛系統等背景?批評到訪哈佛大學的「江澤民演講不能公開辯論」(313),但哈大為什麼不拒絕他往訪?說台灣人「不統不獨的立場越走越明」(226),但又說「鼓吹台灣獨立獲得廣大群眾共鳴」(228)?

三是因為中國不能符合現代化史觀的期盼。以致於,作者對於流變不定的中國,有強烈地加以鎖定的慾望。中國是個不斷流變或具有本質內容的概念?作者一方面同意,「古老、不變、統一、同文同種的中國,根本是個神話」(60);「一個中國誇大同質性」(206)。但另一方面常假定中國有其不變本質,故曰「骨子裡它一直是個帝國」(59);「穩屹於孤立的顯赫當中」(97);「問題與挑戰在帝制與黨國很相似,持續存在或重現」(148);「併吞台灣不符合中國民族的利益」(231);「中國再怎麼變還是中國」(273);「必須看清萬變之中的不變」(309);「這個政權完全沒有改變」(334)。

同時把台灣放到中國的對立面,隱喻出中國終將可以民主化的願望。不過,作者還是不經意地間接揭露了號稱的台灣民主文化與所謂中華帝國文化的銜接性。只是作者對中國的描述,或讓當代的台灣人以為是在講台灣,比如「人們敢請願,但不敢反對」(165),是宋楚瑜或馬英九嗎?「大打反族群牌,奠下族群沙文帝國的基礎,卻阻撓了民主」(102),是李登輝嗎?自己人「被推上的位子,遠超過他們的經驗與能力所能負荷」(136),是余政憲嗎?「意識形態不時被撥弄,為權力服務」(141)是陳水扁嗎?「民間對政府卻普遍存在著不滿情緒」(155),是藍綠雙方動員的數百萬上街的民眾嗎?「黨國在文化領域裡推動民族主義」(157),是杜正勝嗎?「危機中所採行的重大決定,全部違反了規章」(16),是國家安全局嗎?「個人很難選擇其國民身份,這個選擇屬於國家」(210),是原住民或外省人嗎?「一碰到外國施壓、往往主動讓步」(229),是簡又新嗎?「外交玩兩面守法」(307),是呂秀蓮嗎?等等描述,就看不出是在講古老的中華帝國或當代台灣。他對華僑這個概念的批判,等於間接而有力地批判了台僑這個概念,尤其華僑與台僑兩種身份的外國人在二○○四年爭相返台投票,對本書至為反諷。

這本書是在把心中不可欲的美國與台灣,寫到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