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中共外交形勢與戰略思維

石之瑜
(台灣大學政治系教授)


美國的新圍堵之勢破局

二○○三年中共整體的外交形勢穩定,因為二○○一年911事件導致美國對中共態度的大幅緩和,一改小布希政府就任之初,要把中共定為假想敵的意圖,而改將焦點轉向跨國恐怖組織,及潛在可能包庇恐怖主義的所謂流氓國家。面對這些國家,華府需要中共的配合甚殷。在小布希列出的流氓國家之中,包括了中共最有可能影響的北朝鮮。平壤與華府之間的齟齬不斷,以及平壤與華府雙方均好採行片面行動的習慣,使得唯一能居中協調的北京,具有舉足輕重的傳話地位。在華府眼裡,比起雖然受美國保護,但既反美,且誓言統一韓國的漢城,北京對平壤的作用遠較漢城來得有用。至於東京,根本無法與平壤產生最起碼的互信。另外,在美國入侵阿富與伊拉克的戰爭中,華府需要北京保持沈默,而北京也的確多所配合,低調以對。以致於從二○○二年下半年開始,北京約在二○○○年就開始所感受到的華府圍堵氣氛,終於雲破霧開。

原本在二○○二年上半年,這種圍堵的氣氛還繼續著二○○一以降的態勢,使得北京仍然感到必須設法突圍。在二○○二年上半年,北京高層頻頻出訪,而且帶有與華府較勁的意味。以江澤民的出訪為例,他利用小布希採行單邊主義所開放的縫隙,二○○二年初春到伊朗這個美國口中的流氓國家,接著打入歐盟核心的德國。在俄國總統普京與美國建立戰略夥伴關係後,江澤民又藉著與中亞六國的高峰會上再晤普京。順著世界上大多數國家基本態度反美的傾向,江澤民訪第三世界,獲取他們在台灣問題、西藏問題與法輪功問題上的支援,從而化解美國為首的圍堵勢力在各國際組織對中國發動攻擊。911事件後,美國在反恐作戰的最高需求下,對中國壓力暫緩,江澤民不但沒有掉以輕心,表現鬆弛,更是奔走不斷,拚命合縱連橫,不肯須臾懈怠。

不可否認,江澤民這幾年來對於突破帝國主義式的圍堵,頗有成效。他用的辦法,不是毛澤東那種極具煽動力的思想利器,也不是周恩來那種充滿慧黠的權謀志略,而是苦行僧似的僕僕風塵。自從九○年代後期出現大國外交的思維以來,江澤民不知道跑了多少個國家。他跑大國,也跑小國,跑一次不夠,還要再跑第二次、第三次。像日本,從他自己到李鵬、朱鎔基、到唐家璇,連著去。說穿了,當時他們最主要的一個目的,就是說服世界各國領導人,中國作為一個大國,不會是世界上任何國家的威脅。透過這些雙邊的互訪,可能北京最主要的目標,仍然放在國際組織上贏取各國支持,並非北京要在國際組織上發動什麼跨國名目的活動,因為這將與天安門民運以來的外交方針不符,而是要防止美國或其他西方國家在人權問題與主權問題上,製造北京的困擾,釀成不必要的衝突對立。經由不斷雙邊溝通後形成的默契,在國際組織上發揮開來,北京就可以繼續維持被動的姿態,卻又早已決勝於千里之外,防止各國代表臨時受到華府的慫恿。

到了二○○三年,既然新圍堵之勢已經暫時遭到突圍,加上十六大上權力交接在即,舊領導班子不適合繼續在世界舞台上奔走,以免成為新領導班子的外交陰影,或給外界造成不肯退居二線的多餘揣測,可能是因為如此,二○○三年上半年出訪與邀訪的頻率均有所緩和。而新領導班子給自己的首要任務,就是解決國內發展不平衡的問題,何況又碰到非典性肺炎肆虐,許多對外邀訪或出訪的活動暫停,除非是屬於國際組織,包括聯合國周邊組織如世界衛生組織在內,則絕對不會停止出席。由於聯合國周邊組織必須要有聯合國會員國的身分方可加入,而台北之所以能進入世界貿易組織,主要是因為必須依附於一個會員國,再以該國的獨立關稅領域加入,焉有宗主國不參加,轄下關稅領域參加之理。至於台北要參與世界衛生組織與世界衛生大會,同理必須依附在一個會員國之下,倘若北京不積極出席類似會議,豈不是承認台北可以是聯合國潛在的會員候選國?

北京在近年外交活動中最主要的兩個國際組織對象,首先是與中亞及俄國組織之上海合作組織。這與為了突破美國圍堵的想法有關,如今圍堵雖然不繼續了,但已經發動的反圍堵,不會就此停住,而且誰能保證美國日後不會又發動圍堵。美國境內有著名的反華保守智庫,曾在911之後,一廂情願的預測,華府因為推動反恐聯盟,將接收北京在中亞的新盟邦,造成從西邊構成對中國的有效圍堵。國內富有影響力的國安單位高層人士,曾經引述並表示同意這樣的看法。但在北京的眼裡,這些顧慮似乎並不是嚴重地存在著,事實上,上海合作組織的運作繼續加深,北京與莫斯科之間也沒有因為後者與華府耐心磨合,而表現出有所吃味。這種將三邊關係看成是簡單結盟制衡的分析角度,與北京開展大國外交的自我期許,其間差異頗大,也與整個外交走向韜光養晦不出頭的定位相左。北京的另外一個國際組織重點放在東南亞,力圖在經濟上與戰略上都能形成某一種穩定的機制,提供各國相互協商,以能即早在爭端尚未發生之初便加以解決,並進而相互合作的跨國體系。但到目前為止,強而有力的組織結構尚未產生,可是某種可能趨向緊密諮商管道的鬆散關係,已經具有雛形。

中共外交之中最穩定的關係,就是與非洲國家的關係,北京在非洲沒有立即的地緣戰略利益,但非洲國家是北京在國際組織中的長期盟友,共同對抗以美國為首的西方,最近兩年美國與若干歐陸國家之間,屢因對世界局勢研判不同而產生摩擦,使得北京與非洲國家之間益加顯得友誼堅貞。這個與非洲國家之間的關係,是北京長久以來建立中國國際形象的重要基礎。北京自六○年代起在非洲的外交斬獲,就是當年迫使台北首度爆發高層外交戰略路線之爭的原因,也是導致沈昌煥去職,與他之後復職的諸多原因中較不為人知的一項。總之,對非洲國家的平等外交與援助,象徵北京與西方大國不一樣的立國方針。台北對美國的依賴,使自己在道德上對非洲國家沒有任何吸引力,說明台北在非洲的邦交國,幾乎百分之百是機會主義,與台北在中南美洲邦交的相對穩定性,形成明顯的對比。

北京對中南美洲外交的相對重要性,不如北京對世界其他地區的外交,從近一年訪談的次數上看,這個現象沒有太大轉變。一方面是因為中南美洲在地緣政治上與亞洲比較遠,因此政治與經濟利益的迫切性,相對而言不算特別高;二來是因為中華民國在中南美洲的外交活動一直很活躍;第三個原因則反映了非常地區性的一種心理作用,即感覺北京要他們不要承認台灣,有點像是華府要他們不要承認古巴,在一定程度上,這種對華府的逆反心理,使得中南美地區有些領導人不喜歡聽從北京漢賊不兩立的態度。最後一個原因涉及中南美洲國家以天主教為主要宗教信仰,而北京迄今沒有對教廷在任命中國地區主教權的一事上讓步,故也影響北京在中南美擴展勢力。

我國與教廷的關係得以維繫,並不是因為教廷與我友好,還是因為北京認為主教任命關乎主權,而在主權問題上北京基於原則,寸步不讓,寧可犧牲在中南美洲接收台北邦交國的機會,可見中共的重要外交風格之一始終獲得維持,即絕不為眼前一時的具體戰役,而犧牲長遠的戰略優勢(此即毛澤東的精華思想之一:在戰略上藐視敵人)。如果與台北爭的是長遠的主權戰爭,就不可以在某個短期議題上,為了一時的利益,動搖到這個主權至上的原則,竟讓自己對台北的主權立場,因為在任命主教的問題上退讓,反而看起來不是不可以動搖的。台北與教廷能維持表面友好,實在不值得意忘形,不論過去連戰拜會教宗,或當前吳淑珍面謁教宗,都沒有任何深刻的戰略意義,畢竟教宗接見世人是有教無類的,常人只要排隊,就一定見得到。如今,我國在中南美洲的邦交國又呈現不穩定,與我國的援外政策有時效果不彰,受當地政閥派系或黑社會所制約有關,也與中共官員在當地的活動有關。北京高層沒有與無邦交國家往返訪問,完全不能保證台北在當地的掌控,只能表示北京官方堅守主權原則,不便往訪。

北京在二○○三年上半年的外交活動中,受到台灣大選的影響,有可能大量加重與美國協商的活動,但這與我國執政當局競選連任的策略相互聯繫。由於目前國內公民投票的議題與選戰關係甚大,如果舉辦公民投票,對於連任甚為有利,但公民投票的推動似乎缺乏立即的正當性。能夠讓公民投票具有正當性的,唯有解放軍的軍事威脅,而北京為了避免介入,造成選情往所不願意見到的方向發展,不會主動升高衝突,因此就驅使台北採取激進的立場,強迫北京激烈表態,以為公民投票的發動取得正當性。可以判斷的是,除非在野黨的選情大幅滑落,台北高層必定想方設法設計一套步驟,刺激北京做出某種軍事上躁進的言論或行動,作為必須馬上辦理公民投票的理由。這時北京只能要求華府介入,華府能否介入,如何介入,又涉及美國國內政治,軍工複合體的利益,反華情結,中東形勢,東北亞形勢等等問題,同時要看北京對美製造的外交壓力與解放軍軍事準備的情況。故二○○三年下半年以迄二○○四年上半年,北京必然盯緊華府對台政策表態的方向與力道,時時叮嚀,敦促行動。不過,這類交往不一定經由高層互訪,也可以透過大使面見外交部長或國務卿來達到。

故除了雙邊互訪資料的閱讀,應該注意北京出席國際會議的跨年趨勢,包括聯合國周邊組織,以及環繞中國大陸的區域性組織,其中後者尤其以東南亞與中亞兩個地區為緊要。在北京官方的眼中,國際局勢中最險惡的問題莫過於兩個性質,一是由外而內對中國的圍堵,這在與華府簽訂《上海公報》之後,原已獲得逐步控制,中間除因為雷根政府初期曾帶來撥動之外,一直到在小布希政府上台之後,卻出現看似逆轉的可能性;二是對中國內政的干預與介入,這包括在人權問題上指指點點,發佈報告,組織國際觀察,推動譴責決議等等,議題從民運、反對黨、囚徒、童工、勞工到法輪功、不一而足;也包括主權問題,於是涉及疆獨、藏獨與台獨有關的分裂活動、國際聲援等。這兩大類性質的威脅,在國際會議上最難控制,因為總會有人借題發揮,製造困窘,如果形成多數決議,將是中共外交的災難。對於圍堵,北京藉由參與並推動周邊組織來因應,對於干預,則仰賴第三世界國家在國際會議中提供奧援。以多邊互訪資料為主的資料蒐集,對於全面掌握北京外交決策心態,勢必有所幫助。

台北只能是中國轄下的獨立會員

台北因為接受了中華台北加入國際組織,尤其是聯合國的周邊組織,在國際組織的角度裡,就只能將台北視為是屬於中國轄下的獨立會員。例外的包括奧會,中華奧會不屬於北京奧會之下另立的獨立地區奧會,但奧會不是政府間組織,也非國家為單位才能加入者。這個區分,在柯林頓政府時期已經與北京取得默契,故當台北爭取成為聯合國周邊組織的參與者時,等於在前提上就已經同意作為中國之下的獨立會員,與香港的地位相同。因為國內的政治因素與媒體素質,台北參與國際組織總是在國內被呈現是外交的突破,以致於當北京要求遵守大會規章辦事的時候,造成國內誤解外交人員工作不利,而成為政治上得以運用的題材,一方面將外交工作人員當成舊政權擊掣肘,與中共外交打壓的證據,另一方面動員大批判。嚴格說,在目前的統治文化與思維邏輯中,台北沒有一般國外所理解的外交政策,只有內政上關於職位、資源與動員的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