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論人權外交

馬克吐溫眼中的美國

馮啟人(淡江大學美國研究所所長)


舉辦公元2000年奧運之爭奪戰早已落幕。雖然已是明日黃花之事,但兩個多月來,中國之落選帶給我們的豈只是「失望」兩字。對於一般像筆者能在50年代中期,打破政府當時對留學之禁忌,遠渡重洋到美國去深造,及其後在北美求學、成家、立業度過了半生的人,中國之落選帶來內心之衝擊也就特別大。當年在象牙塔裡笙歌不輟的日子,與美國同窗之間的友誼溫情,在記憶裡是如此地綺麗,如漫天的五彩繽紛的肥皂泡,在現實裡迅即爆破消失。在一縷縷如煙的往事回憶裡,中美關係的起伏在情感上產生的分裂和掙扎,真是甜酸備嘗。而最近一連串美國對我們醜陋的一面,有如漫江大霧中之行舟,由模糊而愈來愈清晰。

只是死了一個黑人

在國際事務裡,主辦奧運真是些微小事。何況美國一再宣示:「體育場裡的競爭,不容有政治空間。」如今竟勞美國國會大張旗鼓,隆重地通過議案來「反對中國之主辦權」。蒙特卡羅奧運理事會投票的畫面裡,看到中共代表們木然地作禮貌性的鼓掌來支持理事會的決策,我們不禁無助地泛起一陣心酸,猶憶蘇聯解體之後,美國一再自期自許為「唯一的超級強國」(同語亦出現於前總統布希於11月17日在台灣的公開演講中)。連國之大老前總統尼克森也著書立說,呼籲美國人要「爭取最後時機」(1991年出版)。如今在面臨於最近奧運中連連摘金牌的中國要做主人,這口氣如何嚥得下?讀者們應不健忘年前布希總統訪問日本,在高爾夫球場敗績之當晚,可愛地昏厥於國宴的杯觥交錯中。可敬的第一夫人芭芭拉當時解嘲地說:「今早不該去打這場球。布希家族中有不能認輸的習慣。」戲言乎乎之直言乎?我的美籍同事談及奧運,哄小孩似地辯稱:「美國一向支持體育競技在小國家如西班牙、澳洲雪梨舉行,以減低政治色彩」。他方便地忘記了五環旗曾在洛杉磯及將在亞特蘭大城迎風飄揚。無知乎?詭辯乎?

反對中國辦奧運堂而皇之的理由是中共國內的「人權」問題。人權原是人性文明的產物。且看飲譽全球,連歐洲的王公貴族,在氣派輝煌的國宴裡也對之讚譽有加的馬克吐溫(Mark Twain),他對自己祖國在「人權」上的看法,他對沒有「人性」而侈言「人權」的荒唐的批評。這位熱愛美國,對於實現民主理念──一個平等、公正,有人性的社會──有殷切期望的詼諧大師,對美國物質主義的尖酷批評。在膾炙人口的《郝可貝利芬》(Huckleberry Finn又譯《頑童流浪記》,編者)小說裡,冷諷熱嘲地描劃罪惡淵藪的奴隸制度其缺乏人性的一面。他藉著莎莉費浦絲姑媽(Aunt Selly Phelps)的口吻來諷刺非人的奴隸被看成只是一種財產。當她聽到一艘汽船發生意外時緊張地問道:「我的天!有人傷亡嗎?」郝可冷靜地回答:「沒有,只是死了一個黑人。」「那真是太幸運了,這種事有時候會有人傷亡的。」

如有傷患,就用刺刀加以了結

在許多令人不齒的美國惡行中,最令馬克吐溫火冒三丈的,莫過於偽冒宗教與愛國心以掩飾帝國主義之行為。他責之為「散佈煉獄和文明」。雖則在愛國心的影響下,他頌揚過美西戰爭,認為美國對西班牙之戰是為了解救被奴役的古巴人民。及至報紙上報導美國要強行割據菲律賓及屠殺抗議的土著,他才恍然領悟到那是一場「為征服」而非「為人道」的戰爭。當時的馬勤里(William McKinley,又譯麥金利,編者)總統虔誠地扛著「白人之負擔」的旗幟,要求的不僅是馬尼拉,而是菲律賓群島。史記這位美國總統向訪問白宮的一個衛理教會代表團說:「我透過祈禱以求取對於菲律賓問題的指示。某夜得到如下的啟示:『除了全部割據,別無他途。』榮耀歸於主,讓我們的國人盡力而為,基督也曾為我們的國人而死。」在這些擴張領土與貿易的戰爭裡,馬克吐溫以犀利的筆鋒,描述美國罔視人道及無辜者基本人權的罪行。立國百多年來,為了將基督的恩寵帶給異教徒的人民,美國威力所造成的暴行真是罄竹難書。在他震撼的散文《給坐在黑暗中的人》(To The Person sitting in the Darkness)裡,馬克吐溫摘錄了一段一位美國炮兵寫給他母親,報導振奮人心之勝利結局:「我們的軍隊在制高點上將困守在死火山口裡的六百名摩洛斯人(Moros),像老鼠一般地困在洞中,以一大半日的時間予以撲殺。我們絕不留活口。如有傷患,我們就用刺刀加以了結。」此種以血漬斑斑的雙手,揮舞著「人權」大旗,該是何等地諷刺?而馬勤里總統卻自豪地稱這些罪行是「英明神武」之舉。

美國上下信仰美金而非上帝

一般人都以為馬克吐溫是一位溫和、平易近人的幽默作家。他只用婉約的文筆諷刺細小的人格弱點,無關痛癢地譴責社會上的缺陷。他自己也坦承「任何一位睿智、聰明而又經驗老道的人,都不敢推倒那些能保護、隱藏心中對世事真正看法的牆。我宣洩心中私下的不滿,並非想要公告周知。如其他人一樣,我公開的意見都是經過剪裁潤色而小心修整。私人意見則是小心謹慎,機警地加以隱藏起來」。即使如此,他的溫和作品裡仍蘊藏著洶湧的巨浪。他幾部最憤世嫉俗的小說如《神秘的陌生人》(The Mysterious Strangers),《地府來函》(Letter from the Earth)等,都是在他過世之後才出版問世,而流傳也不廣泛。在這些著作裡,他揭露了許多美國的缺陷:宗教的假慈悲,誤導的愛國心(政治的欺騙),以及種族的不公平。他發現這些罪惡因重商主義而日漸擴張,漸漸地變為一股潮流。馬克吐溫天生的誠實人格,使他鄙視偽善,欺詐與顢頇的自我正義。在他的名著《郝可貝利芬》中,他譴責「表面上正氣凜然的法蘭西王,向膜拜者收取奉獻,在聖壇裡讚美上帝之時,不忘熱吻成熟的少女。積怨宿仇的不同家族,帶著槍在同一教堂禮拜,聆聽『關愛你的鄰居』的布道。」無怪乎老羅斯福總統曾考慮廢除鑄在硬幣上,聽起來蠻不錯的格言:「我們信任上帝」(In God We Trust)。馬克吐溫認為「從內戰之前就無人信仰過上帝。舉國上下信仰的並非上帝,而是共和黨與美金──主要是美金」。

銀行存款才是衡量人的標準

在《一百萬鎊現鈔》(The One Million Pound Bank Notes)一文中,馬克吐溫毫不保留地抨擊在他的祖國裡,「不是以人格而是銀行存款才是衡量個人好壞的標準。而在國際上的掠奪行為,只是美國政商界所從事的小規模掠奪行為之放大而已」。這種一手高舉自由女神,另一手提著籃子與屠刀,旗正飄飄地假借「人道」在索馬利亞、伊拉克大開殺戒,無視於人道,遑論「人權」?馬克吐溫於1871年《紐約論壇報》發表的《教義問答修行篇》(The Revised Catechism)裡大聲討伐「致富為人生終極之本」,而「黃金、紙鈔、股票才是聖父、聖子、聖靈三位一體的真神,至高無上而威力無比。」這種言論雖失之過於偏激,但美國這位「遲來的約翰」(Johnny Comes Late)在躍登世界舞台的一百多年裡,除了韓戰及越戰外,星條旗真可謂所向披靡,但十年風水輪流轉,面對行將來臨的「太平洋世紀」,美國所享受「日正中天」的位置,終不免要步入夕陽無限好的晚景。

除了「人權」這頂「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的大帽子之外,實際上令美國憂心忡忡的還是「武器(尤其是核子武器)之擴散」。這種「只准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譴責,十分令人不齒。在軍火的銷售市場上,中國只有美國的二十五分之一。平心而論,第三世界國家以有限之財富來購買武器,不為自衛而有攻擊美國的非非之念嗎?山姆叔如不健忘,當知自50年代中期的萬隆會議之後,在「不稱霸」的外交原則下,中國與第三世界國家之間的友誼橋樑即已建立。今日在同一基礎上,中國供給他國先進武器以共禦強權是既合情,又合理之舉。美國如不想稱霸,何有懼於國際社會裡一些小朋友的些微武器?他們要的是「群起而禦之」,「群起而誅之」對這些武器的買主仍是遙不可即之事。

共同締造太平洋世紀

回顧三年來,蘇聯帝國解體之後的中美關係著實令人感慨萬千。我們由「中國牌」轉瞬間變為「第一號潛在敵人」。乃有美國朝野再次高唱「台灣地位未定論」,「中國威脅論」,「拆散中國論」。並且百箭齊發地追逐「銀河號」,反對「中國辦奧運」,銷售F-16、頻頻以「最惠國」條款相脅。美國此際真是方寸已亂。其實真正的良方還是美國放棄對中國的霸權主義,並且「中美攜手共同締造太平洋世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