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述世紀的旗手周合源先生

林書揚(政治受難人互助會創會會長)


周老畢生不離運動

周合源先生,在1993年12月13日晚間8時謝世了。很不巧我遇著急事不在家,一時聯絡不上,沒能趕上他的臨終。據在場的朋友們說,周老臨走還是那樣地灑脫,右手輕揮,沙啞地說一聲「回去了」。就這樣,結束了他的與世紀同步的92年生涯。

本島的習俗,凡享年90稱為天壽。訃聞都要用紅色。表示哀而不怨。這是漢文化中的生命觀,是有深意的。只是周老畢生不離運動,他所體現的是死而後已的運動精神。他終於離開,還是留給大家深重的哀傷。因為周老身繫一世的民族的、人民的宏願,並不隨著世紀舞台的落幕而終結。

近年來我們每以「世紀的旗手」稱呼他。這種稱呼是美譽,但他的確當之無愧。甚麼旗手呢,舉的是甚麼旗子呢。如果有人這樣問一句,概括性最高的解答應該是「人民左翼的旗手」罷。「人民左翼」這句話在戰前30年代曾經風行過。在當年第三國際的戰略規定下,這是反帝、反法西斯人民陣線的另一稱呼。記得1986年,我和幾個朋友準備合譯《台灣警察沿革志──台灣社會運動史》的時候,得知書中人物尚在世的不滿10位,就想請他(她)們一律列名為出版顧問。而其中論年紀,以周合源先生最大。運動經歷也相當多彩多姿。因此我就把這份構想拿去和他商量。同時還預想到,這部社會運動史一旦出世,很有可能引發各種討論甚至爭論的高潮。在編譯者這方面,也必須具備相當系統的內容概念才行。因而請求周老給我編譯人員幾天時間,進行一些屬於確認、求證或補充書中敘述的訪談。周老爽快地一口答應了。以後連續數天,我們對該書的內容自由地交換了意見。而有關發軔於台灣殖民地時代的「人民左翼運動」,由第1期(1920-30年代)的打倒日本帝國主義統治,到第2期(1945-1950年代)的新民主主義變革運動,到第3期(1987-)的國家統一和社會主義運動的階段任務,我們的意見是完全一致的。而周合源先生貫徹三個階段的可貴的奉獻,也在討論過程中使我們更加地認識清楚了。以上就是我們稱呼他世紀旗手的由來。

周老當年身體還不錯,記憶力還蠻好的。很少有過遲疑難決的情況。有時候說得興趣來了,還帶著老伴──許月里女士,唱一段當年的日語戰鬥歌。老倆口的歲數合算超過150吧,合唱得還相當有味。像日語的五一勞動節歌、日共赤旗歌、台共編的三字經等。沿革志上面的周合源的記載分成兩大部分。一部分是20年代無政府主義集團中的孤魂聯盟為中心;另一部分,是文化協會第四次大會出任中央委員後的活動情形。中間還有伍人報、普羅文藝作家協會,演劇運動等方面的記述。至於周老和施乾先生共同主持「愛愛寮」的那一段,箇中的甘苦談,周老談得最起勁。

台灣的無政府主義

記得當時我的另一個關心點是,殖民地反帝運動中的意識型態的分歧情況。特別是有關台灣的馬克思主義者和無政府主義者之間的離合過程。周老早年被歸類為無政府主義系統。但根據他的說明,那種說法並不全對。他首先說明,史家公認的台灣無政府主義運動的最早開拓者,是嘉義出身的范本梁。范氏在北京大學插班期間積極參加無政府主義集團。後來在北京安社的協助下組織了新台灣安社,透過北大出版部出雜誌《新台灣》。部分寄回台灣。周老說他只看過一本。「內容相當激烈,甚至暗示可以訴之於暗殺手段。那時候我還在自讀自修階段。年紀輕受到日本的一些左派人道主義文藝作者的影響。如,石川啄木寫了一首同情俄國虛無黨的恐怖活動的詩,使我很感動。但我還是不太能贊同。覺得那種行為畢竟是得不償失。但也有些朋友相當共鳴。我們把這一類人民對權力者的暴力手段,叫做群眾恐怖,來和資產階級的白色恐怖分開」。

他還提到,當年的無政府主義運動有兩處來源。一個來源是日本,另一個在大陸。而范本梁一身兼兩處來源的媒介,「是一位很了不起的理想主義者。在北大時差一點被奉系軍閥抓到。當時若被抓到絕對是槍斃。可是雖然他脫離了虎口逃回台灣,因為在東京也是黑名單上的人物,資料都傳回總督府了。回台不久和幾個人一起被捕判罪了。聽說後來死在監獄裡」。在無政府主義思想方面,主要是克魯泡特金的一些書感動了周老。「那本日文版的《告青年書》我一讀再讀。生活在殖民地的異族統治下,對他們所描繪的理想世界,覺得太美妙了」。但周老並沒有變成狂熱的無政府主義者。根據他的說法,是有兩個原因。第一,是他自己在思索中發現了問題。而這些問題,不僅他自己,連他的運動夥伴,也提不出令人滿意的解答。「我一方面對人類實現沒有國家強制的,自由公民的狀態非常嚮往。但也想到,要達成那樣的偉大目標,障礙有那麼多。而那些高談闊論偉大理想的團體,無論早年的台北青年會,或後來的黑色青年聯盟,組織又那麼鬆散。他們一方面強調團結重要,又不願意組織一個具有高度規律的團體。卻喜歡講些激烈手段。我在心裡總存有這樣的懷疑。在台灣,真正的高官我們很難靠近。即使有機會把總督或州知事幹掉,我想事態只有更糟。恐怖統治只會更加嚴厲,而大眾更害怕和我們走在一起」。

熱心反抗暴政

使周老漸漸轉變方向的第二個理由,是受到幾位戰友的影響。「當時的運動界,文化協會已經有點老化了。當然不是指成員的年齡。而是他們的改良主義式的主張。不過我們還是一起搞。有的人比較喜歡無政府主義,也有人更傾向馬列主義。但20年代還不是分得那麼清楚」。像連嘴(也就是有名的連溫卿)、王萬得、周老都有深交。也都是運動夥伴。「他們兩人,還有其他的,像簡吉、楊貴(後改名逵)等,思想上都對無政府主義抱有批判態度」。至於發現上述的四個人中間,也有一些見解上的差異,那是後來的事情了。周老也由他們那裡聽來日兵內部的所謂的山川主義、福本主義的派系問題。他對連溫卿的苦學精神表示很大的欽佩。對他的行動力也有肯定。特別提到連氏運用台北青年會把文協的方向扭轉成功的故事。「他和我一樣,都沒有上正規的中等學校。但理論方面的造詣不說,在日文、世界語方面的成就遠在我之上」。但影響周老思想最大的,周老雖然沒有明說,應該是王萬得。他們兩個人一同學習,一同運動,一同辦報。周老後來進入文協第四次大會的中央委員會,顯然也出於王萬得的有力勸說。

也不記得是第幾天的訪談了。討論內容進入到上面的範圍──周老和後來出任台灣共產黨書記長的王萬得──周老說王萬得的外號叫「大目呀」,(北京話大眼睛)之間的關係。周老剛開始談一點《伍人報》時代和王萬得的工作分擔,座上一位年輕朋友沉不住氣了。竟然打斷周老的話提出個問題。第一,周老有沒有參加殖民地時代的台灣共產黨;第二,有沒有參加戰後中共在台組織?當時我有一點生氣,也覺得相當尷尬。因為在那戒嚴時代(那時還沒解嚴),像這一類性質的個人歷史問題是相當敏感的,甚至被認為是禁忌。當我急忙想拿話來改變題目的時候,周老卻用他慣常的謙和誠懇的態度明白地作答了。他說,不論戰前、戰後都不曾參加過共產黨。但前後和共產黨人做了幾十年的朋友,甚至戰友。這個時候那位發問者大概也發覺自己太過輕率,立即連連稱是。於是我拿個理由起身告辭,周老笑著拍拍那位年輕人的肩膀,把我們送出會客廳。

歸途上我對那位朋友說,論思想,周老的社會觀歷史觀,和馬列主義者無二。過去有沒有正式參加黨組織,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周老對反抗暴政的熱心投入;對社會底層同胞的關心獻身,以及對被壓迫民族和被壓迫階級的堅定的認同等等,表現出來的是一位篤信社會主義者的無比愛心和勇氣。形式上有沒有黨員身份,實在不足以論究。那位朋友也完全同意。

其實,周老遇到同樣的質問不止一次。而每次他的回答都是一樣的。以周老的正直,不做粉飾的個性,他的回答應該是事實。但當年在白色恐怖下,任何人都不得不有所顧忌,也是事實。回答那種敏感問題,自然會有所保留,也屬於常情。周老也不能例外。

平凡中的偉大修為

兩年前,幾個團體聯合替周老辦了一次90生誕慶祝會。我也上台致過賀辭。在那幾天裡,我單獨拜望過周老一次。比較深入具體地談了一些歷史問題。其中有關於周老在30年代和幾位台共摯友的關係,和50年代的蒙難情況。有些話相信他從前不曾提到。而聽了之後我也沒有立刻轉述給別人。理由是,一來當時事情太多太忙。二來總想等機會再請周老補述得完整一點。時間過得真快,忽而兩年了。當大家警覺到周老的健康已經亮出紅燈,偏偏又遇到六張犁公墓的事情。接連幾次的活動,一方面又要籌備勞動黨兩年一度的黨員代表大會。在繁冗的工作壓力下,一直抽不出時間去訪問周老。而周老的宿疾也在這段日子裡急速地加重。入秋後我才連續三次去探病情,而周老已經無法正常地談話了,終於進入彌留。先後大概不出半年。

現在,周老終於走了。他以他的平凡中的偉大修為,威武不屈的氣骨,溫良寬厚的胸懷,讓眾多晚輩心折。有關他一生的事略,在幾本刊物裡大家可以重溫。今天我想應該替周老對前面提到的那位年輕朋友的疑問稍作澄清。相信這樣做還符合周老的心願。

戰前的台共組織周老沒有參加,是和幾位台共文協黨團討論的結果。當時台共已經把文協掌握了,正要引導其往新的戰鬥高潮。第四次大會員有這種表面調整路線,骨子裡提高戰鬥準備的任務。而年輕的周合源承擔了這一份使命,第一次選進中央委員會,且成為王萬得的得力助手。在北部,他是次於王萬得的核心人物。且因其旺盛的活動力和非黨員的有利身份條件,被派去主持高雄州的組織重建工作。在這一段時日,他和台南市的莊孟侯頻繁接觸,受其器重。莊孟侯是三屆的中央常委,主持過教育宣傳,是當年台南南門公墓鬥爭事件的主角。他和周老一樣,表面上沒有入黨。這種組織人事的運作在當時日趨嚴峻的殖民地高壓政策下,是台共的策略之一。其次談到50年代的涉案情況。周老不再直截地提到個人和簡吉等人的特殊關係。但向筆者很有系統地解說當時省工委的處境,簡吉所負擔的特殊任務,也就是省工委會中的山地委員會的工作性質,工作環境中的難易問題等等。以當年省工委會的紀律,簡吉不可能無故透露這些比較屬於高層次的工作簡報給非黨員的周合源。當然以周老的運動歷練和社會局勢的掌握,即使本身不直接涉及組織也不難達到這樣的概括性反映。筆者當時心裡決定暫時不宜深一層追問。記得那一次周老侃侃而談,神情愉快,但和往日「少談多聽」的態度似有所不同。另外還談及有關兩岸關係的可能發展。周老表示只要身體還撐得住,「也許再去一趟」。指的是二度大陸遊。不料約半年後先是宿疾痛風加劇,繼而數度感冒、咳嗽經年不愈。到了今年初,顯得衰弱多了。終以心腎肺衰竭而不起。而筆者兩年來掛在心裡的期待,竟變成了無處呼訴的哀思。我們對周老的敬愛和尊重在兩年前90大慶集會上我以「他的大愛,他的鬥志」為題獻過辭。今天這篇文章是悼念,也是補述。以老人家平實不誇的個性或許更能合他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