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人的贖罪美感

「與狼共舞」觀後記

李世偉
(文化史研所研究生)


中世紀西方教會的神職人員在主持告解禮時經常使用「贖罪書」(Penitential book)。贖罪書的內容有:1.詳細的罪行一覽表,以便神職人員協助信徒對照檢查自己的良心,2.說明懺悔者應採取的贖罪行為。電影《與狼共舞》的出現可以說是90年代審判美國國家良心的一本新的「贖罪書」,其中不僅記載美國早期西部開拓史中殘暴、野蠻的一面(參考本刊第四期葉淺鑑所寫的《淚的旅程》),並對照出片中男主角鄧巴中尉對白人同胞粗暴行徑的痛惡、不安與自責,最後他背叛白人,「同化」印第安人,並奉勸蘇族人遷離以免遭白人屠殺的命運,以此完成了鄧巴的救贖儀式。但《與狼共舞》是否也因此達成90年代美國的贖罪任務?

先是「金球獎」的肯定,再是獲得「金像獎」七項大獎,《與狼共舞》頓時大放異彩,倍受禮讚,「人道」、「正義」等形容詞紛紛加冕其上,令人耀眼炫目。不過,這部具有高度白人贖罪意義的電影並不是出現在戰爭期間(如越戰),也不是出現在美國社會劇變的時刻(如「經濟大恐慌」);而是出現在波斯灣戰後,美國取得全面勝利所出現的昂揚、高傲的國家信心,並準備以獨霸天下的姿態睥睨世人,這該是一個多麼不協調的色彩?「高貴、偉大」的白人為90年代的「贖罪書」--《與狼共舞》作背書,這是什麼道理呢?

《與狼共舞》和許多反思越戰的電影(如《越戰獵鹿人》、《現代啟示錄》、《七月四日誕生》等)不同的是,它的對象是數百年前的印第安人,北美洲的印第安人人口從百萬人經過白人有計劃的屠戮只剩下20萬人(美國人口千分之一以下),他們不是在保留區就是淪落都市底層,一般人極少接觸過,不論就時間、空間而言皆屬遙遠,但也正因為距離遙遠便容易製造「美感」的可能:如詩如畫的西部景觀、智勇雙全的英俊白人--鄧巴中尉,「愛笑、愛家庭、富幽默感」(鄧巴日記語)的印第安蘇族人、馴良可愛的美洲灰狼、鄧巴心悅誠服的「同化」印第安蘇族、還有那動人心魄的成千上萬美洲野牛奔馳草原的場面……,無一不是一幅幅賞心悅目的畫面。儘管電影正面的描敘印第安人的面貌,但與其說是對少數民族的欣賞,毋寧說是因陌生、新奇而產生有趣、好玩的心境,《與狼共舞》便是如此動人心弦的完成它「贖罪」的任務。而這些反省越戰的電影則不然,「越戰」是活著的歷史,它是美國社會一個巨大而不易結疤的傷口,每經一次碰觸,便狠狠的抽痛一次神經。幾乎所有的越戰電影都有著淒厲的哀嚎、痛苦的呻吟與無奈的歎息,其中處處交錯著生死的掙扎、自我存在的懷疑等複雜、矛盾、不安的心境。每當觀眾懷著凝重的心情走出電影院時,可以說也達到了一次社會集體治療的效果,它是這樣有血有肉的現實,這樣揮舞不去的陰影,這樣的直逼靈魂深處,這樣巨大的歷史夢魘,使得「越戰」電影根本美不起來。

回顧美國傳統西部片的典型是:賈利古柏、約翰韋恩所飾演的牛仔英雄,一身神槍絕技,再加上蓬車美人、日落黃沙的絕美背景……。《與狼共舞》則開啟了另一番全新的視野……印第安人被賦予新的面貌,有了使人溫暖、感動的人性,但這些正面的形象僅止於蘇族人,至於其他的印第安族群,像片中出現過三次的「獵頭族」卻是一個截然不同的殘暴典型,最後鄧巴中尉還提供他所埋藏的槍枝幫助蘇族人擊退入侵的「獵頭族」,這時我們才發現鄧巴的贖罪對象是有所選擇的!片中的白人被刻劃成粗俗、野蠻、狂妄之徒,而唯一不同的是男主角本人,他不但能欣賞蘇族人,甚至學會了蘇族語,認同其生活價值,也娶了印第安化的白人為妻,可以說相當和諧、完美的融入其中,甚至在鄧巴被白人士兵挾持時,蘇族人還奮不顧身的解救了他們的朋友--《與狼共舞》(蘇族人為鄧巴取的印第安名字),弔詭的是,鄧巴由救贖的主體反而成為救贖的對象。嚴苛的說,《與狼共舞》便是這麼一部偽善、簡化的電影,這部美麗而浪漫的「贖罪書」其實充分符合美國社會近年來重新肯定印第安人、黑人、女性等弱勢團體,重視環境保護的時代潮流,當然它也必須符合好萊塢的商業口味。

德國思想家羅文塔(Leo Lowenthal)曾說:當人們已經征服大自然之後,大自然不再是可怕的對象,而反過來卻變成美麗的事務。同樣的,當白人已經完成對印第安人的支配宰制後,不再威脅到白人時,白人才會開始「欣賞」印第安人,《與狼共舞》遂於焉出現。如果有一天美國或日本等霸權國家拍了一部對中國充滿贖罪意涵的電影時,我們應該高興或悲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