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其琛對「江八點」七週年講話之分析

楊開煌


一、前 言

中共副總理錢其琛在今(二○○二)年元月二十四日在紀念江八點發表七週年的會議上,發表了題為《堅持「和平統一,一國兩制」基本方針,努力推動兩岸關係發展》的講話,此一講話提出之後,引起了海內外華人的震動,一般的反應都是比較驚訝的,雖然此一講話並不是中共對台政策的改變,但是至少可以視為中共對台工作的轉變,問題是究竟有何轉變?為何轉變?頗值得進一步探討。

二、「錢講話」的背景分析

從「十六大」的角度來看,「十六大」是中共新世紀的第一次黨代表大會,又是中共第三代轉換至第四代重要大會,特別是今年年度的重頭大事,當然,在主觀上中共是絕不允許在「十六大」議題上出現任何的差池,是以穩定若干不穩定的因素,以便於中共開好「十六大」順利的接班,才有利於新的中央領導樹立威望。在大陸當前的諸多問題中,其他的問題都比較形成一致的意見,而台灣問題一旦出現,則在處理上變得十分棘手,有可能協助新的領導班子樹威,但也完全有可能促使新的領導垮台。因此,如果能暫時「凍結」台灣因素,自然有助於中共領導階層全力處理「十六大」的相關議題,則錢其琛的講話就足以產生「凍結」台灣因素的效果,因為不論是台灣或是美國,聽到了錢其琛的講話,必然都要好好琢磨,細細玩味。在此情況下,「台灣」作為干擾中共發展的因素自然被暫時「凍結」,現在從短期來看「錢講話」,也確實產生類似的效果。

從WTO的角度來看,今年是大陸加入WTO的第二年,對大陸各個產業的衝擊已經開始顯現,因此大陸的相關部門無不嚴陣以待,小心回應,以免出現無法掌控的意外狀況。從這一點來看,就要在年初之際,盡一切可能將其他的變數放置在可控制的範圍內,以免滋生其他問題干擾經濟形勢的發展,影響大陸的全局。台灣問題是中共在現代化發展過程中的尖銳的因素,特別在民進黨執政的情況下,有可能蛻變為重要的熱點問題,加上美國的暗中支持,有可能成為干擾大陸經濟現代化的負面因素,因而希望加以規範。問題在於如何可以規範。顯然在近兩年的觀察之後,從中長期的時間來看,如果對台鬥爭只有僵硬的政治原則,是無法加以規範,必須輔以若干彈性才能見效。

從美國因素來看,中共和美國都很清楚台灣是兩國關係中最本質、最基本的問題,也是最可能發生意外的因素。以往美國在處理相關兩岸問題時多半是尋找一個平衡點,但小布希上台以來,在中國政策上顯然有所調整,美國以各種方式懷柔台灣,突破以往的禁忌,因而促使台灣越來越向美國靠攏。相對地,中共在這一年以來主要是對陳的政府「聽言、觀行」到大聲撻伐,在兩岸外交關係上更是鬥爭不斷,特別是去年底的APEC會議,更是使得台灣人民對中共的反感越來越深,長此以往,自然不但不利於中國統一,而且台灣因素完全有可能從中、美關係中最重要的因素,變成中美關係中美國運用自如的反中國的因素。所以從長期來看,如果聽由台灣的民進黨只能從美國來瞭解北京,也是不利於中國的和平統一,因此對台政策必須有新思路,要有新手法,才有可能促進和平,完成統一。

當然台灣內在的政治因素也是「錢講話」考慮的重要背景。總之,錢講話帶有重塑氣氛的味道,這是比較明顯的信息,但此一信息傳遞的對象為誰,是民進黨當局嗎?抑或是台灣人民呢?就有必要進一步加以詮釋。

三、「錢講話」中的顯義和隱義

站在台灣的立場,在閱讀完錢其琛講話這樣的作品時,必須既注意其顯性的、已經明說的部分,也要關心其隱性的、未說的部分,如此,我們才能分析比較出中共對台政策的變與不變的軌跡。

第一,對「台獨」部分:從顯性內容來看,是將「台獨」思想與台灣人民當家作主的要求有本質區別;其次是將「台獨」份子與廣大民進黨成員加以區別,在這一部分如果與錢以往的說詞來看,對「台獨」的看待已經有所變化,在以往他對台獨份子還提出「只要他們放棄分裂立場,我們也願意與他們共同探討與推動兩岸關係的發展」的呼籲(錢其琛,《人民日報》二○○一.一.二十三),但目前的說法可以代表對在聽言、觀行一年多之後,對台獨份子已經不抱任何幻想。因此以往是對台獨份子作分化,現在是將台獨份子孤立起來,用中共鬥爭慣用的說詞,就是以往認為台獨份子中還可能存有「工作對像」,現在已經明白地確定為「孤立、打擊對像」。至於「本質區別」與「有區別」的用語不同,顯然也是有意義的。所謂「本質區別」是性質不同,根本的不同,也就是說是完全不同,絕不能混淆,必須加以明確辨別的矛盾;所謂「有區別」是應該可以區別、得以區別之意。換言之,有區別者有可能在本質上是無明顯區別,只是在統戰需要之下,必須加以區別而已。由此觀之,台灣人民當家作主的意願不但中共不反對,而且是就「台灣特殊的歷史背景下形成的複雜心態」,反而是中共要加以尊重、維護和發揚的,所以除了理解,錢又說「廣大台灣同胞可以更加廣泛、直接地參與管理國家大事,共同致力於國家的和平發展」。至於對民進黨廣大黨員的部分則只是提出區別的原則,以便有機會可以使中共自身得以公開地對民進黨黨員做工作,因此今後中共在對台工作的對象上區分為廣大人民、民進黨黨員和台獨份子,依鬥爭的技巧來分,則廣大台灣人民是團結對象,以適當身份訪問大陸的民進黨黨員是工作對象,而台獨份子是孤立、打擊對象。

從隱性角度來看,在大陸學者中對「錢講話」將與民進黨接觸的事情公開化部分是意見比較分歧的。分歧之處在於有人認為公開化是進一步可以增加工作的彈性;有人反對,認為原先不公開不也同樣在做工作,何必公開呢?事實上,公開與否自然是有差別的,公開的主要意義在於不否認民進黨在兩岸關係中是鬥爭的對手;在過去,中共根本沒有視民進黨為對手,現在公開之後,代表中共已經正視民進黨為兩岸關係中的對手,從這一點來說,應該可以視為兩岸關係的一個重要的變化,因為以往中共的對台政策都是以國民黨為對手所做的設計,而目前「錢講話」之所以大家都覺得比較切合實際,原因就在於「錢講話」代表的隱性意義是把鬥爭的對象從國民黨轉為民進黨。這樣看來,我們就可以很清楚地理解和分析中共的對台政策的變與不變的地方。

第二,兩岸「經濟」關係部份:從顯性內容來看「錢講話」在兩岸經貿關係的說法,在本質上沒有很大的變化,在去(二○○一)年錢講話「進入新的世紀,面對經濟全球化趨勢和激烈的競爭,面對世界科技日新月異的進步,海峽兩岸同胞更應當攜手合作,共同迎接挑戰,營造經濟、科技互利雙贏,一切違背客觀經濟規律,不利於兩岸共同發展的障礙都應該消除。」(錢其琛,《人民日報》二○○一.一.二十三)在本質上都是希望促進經濟發展,掃除政治的、人為的障礙。不過今年的說法顯然增加了願意「建立兩岸經濟合作機制」的具體建議,這一方面是因應兩岸進入WTO的新因素,一方面也是因為大陸與港、澳建立了自由貿易,將影響了台灣與大陸的經貿關係,所以有了此一建議。

從隱性意義來看,這是中共以經貿為橋樑,希望建立一個直接與台灣民間、業者之間,長期的、有組織、有計畫、系統化溝通的一個渠道,同時在此一建議中,我們尤其必須注意到錢沒有使用其慣用的在「一個中國」原則下,這裡就是創造了另一種可能。按中共的說法是,從政治上明確地承認一中原則到經濟上「視為一個國家的內部事務」,提供了兩岸新經濟平台一個完全可以操作的空間。換言之,只要台灣不說兩岸事務是國際事務,在經濟方面就有可能建立一套新的機制來互動。

如果我們從變的角度來看,我們也可以說,以往中共在國民黨主政台灣的時代,主要是以政治上確立一中原則為主軸的對台政策,到了目前的民進黨主政台灣的現實,中共已經將對台政策的中心工作轉為經濟機制的建立,轉在民間、產業的交流中以「視為一國內部事務」原則為基礎,這可以說是一個比較重要的變化。

第三,兩岸「青年交流」的部分:從顯性意義來看,「錢講話」這一部分是比較新穎的內容,而且在「錢講話」中明確提供「就學、就業、施展才華」的機會,看來中共已經注意作台灣青年的工作,這就是說中共對台工作已經不祇是這一代的問題,而且還注意到青年一代的工作。

從隱性的角度來看,將青年交往的工作放置在中華文化的優秀傳統之下,應該有對抗文化台獨,消除文化台獨的意味,同時在與大陸學者的交談中,也發現此一工作是取法自周恩來在六○年做日本青年工作的靈感,當時是日本的右翼政權當道,對中共政權抱持偏見,「中」、日的官方無管道、無溝通,周恩來指示中共外交部繞開官方,直接針對日本青年工作,大膽邀請日本青年到中國訪問、求學,並給予優待。有了五、六年紮實的對日本青年的工作,到了一九七二年,中、日建交自然水到渠成。目前中共對台灣的文化台獨無技可施,因而從爭取青年入手,因此未來中共大量邀請台灣青年走訪大陸,提供台灣青年在大陸就學、就業的國民待遇等種種,都有可能陸續推出,應該也不意外。

第四,從理解台灣民意來看:從顯性內容來看,在錢講話中提到三個部分,其一是「求和平、求安定、求發展,是台灣民意的主流……搞對抗沒有好處,搞『台獨』沒有出路」;其二是「長期以來,台灣同胞為擺脫殖民統治、反抗專制壓迫、實現當家作主願望,付出了艱辛的努力。我們充分理解他們在特殊的歷史背景下形成的複雜心態,充分尊重他們的願望和要求」;其三是「台灣同胞將真正實現當家作主的夙願,高度自治,充分行使選擇社會制度和生活方式的權利。台灣被宰割、被殖民的歷史將不會重演;違背台灣同胞意願的專制政權將不會再現。」這三段有關台灣民意的理解,大體表現為對現存的台灣民意的認識,對歷史台灣所遺留影響民意的理解,以及對未來台灣民意的尊重。在過去中共領導人的講話雖然也有類似相同的意思,但是由於過去是國民黨主政,因此中共講這一段話,在台灣民眾的感受就完全不同。簡而言之,在國民黨主政時,台灣人民並不覺得是真正的當家作主,現在民進黨主政,台灣人民才真正覺得是經過台灣人民認可的執政者,因此談到「錢講話」中承諾「違背台灣同胞意願的專制政權將不會再現」云云,雖然台灣人民不會因此而感激,但至少是有所感觸。從大陸自己的角度來看,在未來還許諾了台灣同胞對大陸事務的參與權,提供台灣人民不祇為「雞首」的承諾,也提供為「牛頭」的機會。個人認為這一部分不是中共有何變化,而是我們的位置改變、立場的改變,而有不同的感受。

從隱性意義來看,其實我們更應該注意到「錢講話」中沒有提及的部分,例如以往總是強調台灣人民對統一的贊同,而此次則略而不提,取而代之是求和平;例如以往也強調不可以久拖不決,此次也沒有提及;以往也多會言及「武力」,此處也沒有提及,這些也都是大家感覺有變的部分。

然而個人以為有關不提台灣人民贊同「統一」的說法,這是對台灣民意的理解;至於「武力」部分,主要是因為中共的「不放棄武力」是原則,不是政策,原則是指自己的基本立場,政策是指自己希望付諸實施的工作,所以中共此次不提「武力」雖是比較正確的做法,但不是有所改變。其次不提時間表所代表的意義一方面是與此次的講話的精神不合,另外,時間表的意義,恐怕更多的是對內的責任要求,所以不提也是聰明的做法,但不代表中共沒有時間表。

總之,在理解台灣民意的部分,不論從原則到政策,其實沒有變化,只是表現的方式和手法均比以往為佳。事實上,中共已經透過「錢講話」的具體表現,暗示他們所認識、所理解、所尊重的民意。當然在與大陸官員、學者的交談之中,他們仍然強調「理解台灣民意」,以便做好「更寄希望於台灣人民」,是他們對台工作的主要重點之一。

四、結 論

除了以上的內容之外,我們也注意到胡錦濤是七年來首次參加這一種場合,這也明顯地告訴我們胡的接班已經開始啟動,而且由於胡的出席代表胡對錢講話的支持,這又可以視為對「錢講話」的對台工作的未來保證。

總的來說,中共的對台政策本質上沒有變化,不過工作方法、工作對像、工作範圍上則出現了務實的調整。簡而言之,今後的中共對台工作調整到以打擊台獨為重點和優先的工作,其方法則是將台獨與本土化作本質的區分,將台獨與民進黨員作區別,將兩岸政治關係與經貿關係作區分,將台灣青年再拉出來單獨作工作,此種對台獨作鬥爭的力道遠比在世界各國、各洲召開反獨促統大會的效果,將更直接、更有效、更深入、更細緻,這也是中共將原先對付國民黨的工作的作法,認真地移植台灣,如果說有所轉變的話,大概是從現在開始,中共的對台工作是真正落實到更寄希望於台灣人民身上,這是最大的轉變。

二○○二年二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