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認同問題

湯紹成
(政大國關所副研究員)


由於執政黨近日提出新文化論述, 對於台灣族群的問題提出新的思維,因而也提出淺見,以供參考。

當前我們在討論複雜多樣的認同問題時,多半集中在國家認同與族群(民族)認同兩大項。其中國家則以主權、領土、人民、政府等為組成要素,還要加上國際的承認,否則主觀要素都存在,但是客觀不被接受,也還是會造成國家在國際上合法性的問題。而民族的內涵,則包括種族、語言、文字、血統、宗教、文化以及生活方式等等,這些都是可以個別客觀認定以及在不同類型之間相互區隔的,此乃可稱為民族的組成與認同的原生因素。尤有進者,一個民族或一國之內國民的共同歷史經驗,以及更重要的是共同生活在一起的意願,此乃可稱為國家與民族認同的建構因素,若無意願,則必定只有導向分裂的結果。法國著名哲學家Ernest Renan早在百餘年前就將民族定義為每天都要舉行的公投(plebiscite de tous lesjours),就是要強調人民的意願。

以新加坡為例,當地約70%以上是華人,此外還有少數的馬來人與印度人。若以上述原生的因素觀之,不論種族、語言以至於生活方式等等,華人與其他族群之間幾乎沒有相同之處,可是此三大族群自1965年新加坡獨立以來,均有相當時間的共同生活與歷史的經驗,比如共同組織政府,而其他的經驗甚至在獨立以前就已經存在,比如通商。尤其重要的是,雖然他們融合的程度不高,比如以不同族群間通婚的比例甚低可知,但是,他們都有意願共同組成一個國家,而且至今相處甚為和睦,堪稱族群融合的最佳範例之一。進一步分析其共同建國的意願可知,不同的利益導向乃其主要原因,因為這三大族群居處該地甚久,其共同的認知乃必須團結與和睦共處才能共創未來,因而經濟、安全與自由、自主等因素,乃新加坡人所共同追求的利益指標。

再以捷克與斯洛伐克兩國結合與分裂為例,直至一次大戰結束,兩國均受治於奧匈帝國。戰後,帝國瓦解,歐洲權力重組,因而雙方都有團結才是力量的認知,故於1918年共組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國。然而情勢變遷,自九○年代以來,蘇聯與所有原東歐共黨政權均紛紛頃倒如骨牌,而捷克與斯洛伐克雙方也因民族與經濟等原因,此乃由於前者的發展比較先進,不願一直不斷經援後者,而後者也不願以二等國民自居,故自1993年起分裂為捷克與斯洛伐克兩個國家。由此可見,不論是先前雙方基於安全的理由而結合,或是後來雙方基於民族自決以及經濟發展不均等理由而分裂,這都可以視為不同的利益導向所致。

與此一事例不同的,則是前南斯拉夫的分裂所引發的內戰。南國的建國時間以及背景與捷克斯洛伐克類似,只是在建國之後由於複雜的種族因素,導致各族群之間的內戰,結下了相當深的仇恨。當八○年代末,東歐地區劇變之際,發展較為先進的斯洛文尼亞與克羅埃西亞就宣佈脫離南國而獨立,因而爆發南國內戰,造成重大的傷亡。

職是之故,上述這些國家內均包含數種族群(民族),三者的國家都已經建立,但是新加坡境內雖然族融合,可是民族尚未形成,捷克與斯洛伐克兩族群融合的程度有限,而南國境內的族群則是對立嚴重,所以根本不能稱為一個民族。相對的,如巴勒斯坦以及生存於敘利亞、土耳其與伊拉克之間的庫德族(Kurd)而言,他們也均有千年以上的歷史,早已形成民族,但是尚未建立國家,因而受到周邊異族的欺凌。再者,一個民族也可能會散佈在幾個國家之中,比如中華民族(華人)與猶太人就以不同的數量散佈在世界各地,也各在當地國產生不同影響。由此可見民族乃自然力所形成,若無國家的保護,生存不易;相對的,一個國家內若族群融合,則可相得益彰,反之若族群對立,則會造成不同程度的內耗與傷害。

再以當前台灣的情勢觀之,除了少數的原住民之外,其餘不論閩南或客家,以及1949年以後的所謂外省族群,都可說是來自中國大陸的移民,若以前述原生的因素觀之,其差異甚微,最主要的乃以語言以及些許的生活方式不同而已,且不同族群之間的通婚狀況普遍,融合情況甚深。若以移民的先後次序觀之,1949年以後的移民乃以外省第一代、第二代甚至第三代稱之,而之前的移民未嘗不可以外省第八代或第九代等等稱之?再以結構因素觀之,自149年以來,各族群雖然生活在一起,可是卻產生了一些不同的生活經驗,比如統治者與被統治者以及加害者與受害者等等,因而導致在國家與民族認同方面的差異,或有認為應該建立台灣民族與台灣國等思潮與運動的產生。

質言之,此種主體意識的伸張原本正常的訴求,可是由於台灣的這種特殊情況,過度自主意識的宣揚,極可能導致嚴重的後果。在台灣的中華民國當然是主權獨立的國家,由於內戰的原因,目前我們的實際(de facto)主權只及於台、澎、金、馬。可是,在國際上,承認我們的國家卻十分有限,多數國家承認中國大陸,而北京政府又仍主張一個中國原則,此乃內戰未了所遺留下來的難題,我們必須嚴肅面對。

當中國大陸基於主權領土完整不可分割的原則來反對台灣獨立時,我方必須正視其立場,切勿掉以輕心。因為,基於百餘年來外族對於中國的欺凌,若北京政府在主權與領土問題方面處理不慎,不但會激起廣泛大陸民眾的民族情緒反彈,同時會增強其他地區如新疆與西藏的分離意識,這將會對北京政權產生嚴重威脅,因而必會做出相應的反應,在兩岸實力相差懸殊的情況下,其後果不堪設想。日前,我方曾廣邀各國專家學者來台共商兩岸關係解決之道,在大家都絞盡腦汁而無所獲時,其中有一位著名亞洲學者在結論時稱:Big nations dowhat they want, small nations do what they must. 易言之,我們必須認清時勢,有所為有所不為,同時不要強人所難,自取其辱,這真是一針見血、一語道破迷思的中肯之見。

以目前情勢觀之,台灣的認同問題與美國也是息息相關。以美國而言,台灣乃其圍堵中國的最佳基地,而支持民主也是美國對外政策的重要價值之一,因而美方支持台灣當然符合美國的利益。但是,自911事件以來,美國日益需要中國在伊拉克、反恐與防止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擴散以及北韓問題上的支持,所以美方才會在今年總統大選前,多次表態反對我方公投的立場,因為他們深怕台灣過分刺激中共而迫使布希政府介入台海危機,若此,這會讓他們陷入兩難的困境。設若台海發生危機而美方介入,則必定開罪中共,違背自己的利益;要是美方不介入,則也同樣違背他們自己所主張的民主原則與其戰略利益,因而,只有維持現狀,最符合美國當前的利益,所以他們才會強烈反對兩方任何一方片面改變台海現狀。

面對這種情勢,我們自然必須要有所抉擇。在國際關係與國際公法的發展史當中,所謂的分裂國家乃一個自二次大戰以來才比較受到重視的新興情況,因而並無一定的成規可循,更遑論台灣這種特殊的情況。中國的分裂與德國以及韓國不同,後者是由外力所加諸,而前者則是由內戰所導致,因此,我們必須在認同問題上有所創新。

在傳統國際公法中有一個概念可以利用就是sui generis,其意思是特殊或自成一格。據考,此一概念乃由於在第一次大戰後有許多國際組織相繼成立,尤其是國際聯盟這種世界性組織,其重要性甚至超過傳統以國家為國際法主體的角色,因此,當時的國際法學家就稱此為特殊的國際法人,因為,此乃一項新興的事實,無法以傳統的概念來規範。因此,若我們加強此一「特殊」的概念,比如台灣特殊的地位(Status sui generis),我們自己自由心證的空間就會廣闊許多了。

目前,在國內政府想用台灣的名字走出去,但是國際的阻力甚大;同樣的,使用中華民國這個國名也很困難。其實,若將這兩個名稱化約為中國台灣或台灣中國,則一方面可以讓北京接受,同時對內也還是可以自圓其說,因為這可解釋為台灣是現狀,而中國是未來,這不但強調了台灣的主體性,同時也強調了我們與大陸的特殊關聯性。

在族群(民族)認同方面也一樣,一方面,我們不應忽視台灣的主體性,但另一方面,我們也不應忽視中國的原生性,以及相關這些人們的結構性訴求,所以必須將台灣與中國此兩個概念相互融合,才是最佳的選擇,而不是使其相互對立。由於中國人遍佈全球,各有不同生長環境與背景,雖他們可能都會認同自己是中國人(新加坡則以華人的稱呼來降低其政治性),可是,不論其原生或結構因素,都已可能產生極大差異,比如許多美籍華人無法使用中文,或香港與台灣的人民當然也有許多不同的歷史經驗等等。

所以,必須要將這些原本是同族的中國人予以區隔,這樣才能更明確地找到我們認同的標的,因而「台灣的中國人」則可能是目前居處於台灣的各大族群的一個最大公約數,並以此內涵的區隔與共性來求同存異,才可能是目前台灣最佳的安排。如此,對內可以強調其共性,大家都是台灣的中國人;對外,這也可以強調其差異,也就是對於其他的中國人而言,此一概念強調了台灣是一個政治實體的印象,但是他並未脫離中國。進而,還可以賦予這個概念「政治的台灣,文化的中國」這樣的認同內涵,因為,雖然台灣的政治現狀不盡令人滿意,可是,這到底還可說是全球華人的首選,但在文化方面,台灣則望塵莫及,相去甚遠了。因而,保存自己的優勢與吸收其他的長處,這才是最佳的選擇。

再以體育競賽實例來予以檢驗,因為在運動競賽時觀眾是最容易毫無保留地表達其認同感。試想,若在台北舉行國際籃球比賽,當中華隊面對大陸隊時,本地觀眾必定會為中華隊加油,毫無疑義,血濃於水也。但是,若當大陸隊與美國隊比賽時,這個情況可能會有所紛歧。若基於民族情感的立場,當然本地觀眾會替大陸隊加油,可是,由於當前兩岸關係不睦,基於國家安全的利益時,還是有可能會有人替美國隊加油,但是,若兩岸關係和協,相信大多數本地觀眾還是一定會給大陸隊加油,原因與前項相同,血濃於水也。因此,前一比賽實例證明了台灣主體性的存在,而後一個賽例則也證明了兩岸之間民族情感的聯繫,因而融合台灣與中國此兩個概念的「台灣的中國人」,是符合本地人民的需求以及經得起考驗的。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融合中國與台灣兩概念為一體,以期化解內部的爭端,達到求同存異與和睦共處的目的。同時,這還可以對大陸表達善意,緩和兩岸關係,進而假台灣先進的科技實力,結合大陸優勢,共創國際競爭力,繼之引領中華文化的進一步發展,這才是我們身為台灣中國人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