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隸為我們付出工業革命的代價!

重寫哥倫布發現新大陸的歷史

Hans Koning 作
宋大雍 譯


1976年我為《每月評論》出版社寫一本《哥倫布--他的事業》,當時我與《每月評論》編輯布瑞弗曼(Harry Braverman)都未用「修正主義的歷史」一詞,我不想發掘什麼新材料,只想同時站在贏家和輸家立場寫歷史。 事實再清楚不過了。1552年拉斯卡撒斯的《簡述印地安人之毀滅》出版以來,這些都記在史冊。與主要報章雜誌編輯、投書人的說法相反,早期西班牙征服地的種種已清清楚楚呈現在我們眼前。西班牙印地安圖書館裡有成千上萬的手稿,其中對基本事實的陳述幾乎完全一致。

我書中的殘酷歷史事實根本談不上「偏激」,但要寫下這殘酷的事實並出版,一個人可能(很可恥的)非偏激不可。

拉斯卡撒斯當然不是偏激的人,他是體制內的人,哥倫布早期的仰慕者,美洲第一位主教。看他如何描述1492年這場著名的登陸,因為這次登陸,每年我們才得遊行慶祝,我們才有哥倫布圓環和大街,才得在五百週年時受到國家與企業領導人的熱情相邀,共同慶祝:「在這個羊圈,這塊流浪者的宜人土地上(他指的是哥倫布登陸的西班尼奧拉,今天的海地與多明尼加共和國),來了一些西班牙人,一下子成了貪得無饜的野獸,……使出聞所未聞的怪異和各式慘酷整人辦法……,比起印地安人的遭遇,我所描繪的不及其痛楚於萬一。上帝可為我見證。」

他提到「為紀念主耶穌基督和他的12個門徒」,將印地安男女13人排成一列,活活燒死。他描述用慢火烘焙印地安酋長的景況,有回一名幹部被他們的哭聲吵得無法入睡,便下令劊子手絞死他們,劊子手卻用木夾夾其舌,平息哭聲--「我認得他,我認得他在(西班牙)沙維爾的家人」。

哥倫布已向他的金主保證有「金山銀山」,無論如何也要證明他自己沒錯,也要在單純的西班尼奧拉原住民社會榨出這類財富,這麼一來,從1493到1500年他和兄弟在島上統治的七年中,當地人口就減少了一半,估算的數字從12.5萬到50萬人不等(拉斯卡撒斯的估計過高),不到兩代人,島上人口已一掃而光,只好派船到其他島嶼帶進新奴工;古巴、牙買加、聖約翰(波多黎各當時的名稱)也成了無人島,奴隸甚至遠赴當時被稱為「無用之島」的巴哈馬,所謂無用,是指沒有黃金。哥倫布統治期間,記載上沒有一位島上原住民改宗基督教(改宗是哥倫布在宮庭裡的一個賣點),那七年的記載裡,島上沒有敬畏,沒有歡笑,沒有愛。有的只是憤怒、殘酷、黃金、恐怖和死亡。哥倫布死後10年,波多黎各大主教科多巴寫信給西班牙國王:「如此溫文、順從和善良的人,不斷讓他們過度勞動,因而單在西班尼奧拉一地就有一百多萬您的奴僕給毀掉了」。

這才是真實的記載,現在討論的五百週年紀念方式與它毫不相干:墨西哥阿茲提克人的殘忍宗教與它不相干,後來輪到他們被活活燒死,被絞死;拉丁美洲優美的文學與它不相干;與美國願意收容其他島嶼的窮人更不相干。重點不在《紐約時報》和《新聞週刊》所說的「哥倫布衝擊」;哥倫布死了496年,我希望我們能忘卻他;然而哥倫布的地位至今還在,我們必需提出一個關鍵問題:為什麼不讓我們和我們的子孫去碰這些記載?這有深切的心理因素,也確實有政治上的理由。寂寞英雄哥倫布的神話與美國這個國家的傳說和神話,與它先天的善良本性,與白人文明的優越性交織一起。那是愛國主義(沙文主義)的基礎,它取代了意識型態,為美國創造一種共同意識。

與那位「國王陛下麻塞諸塞灣省」的總督相比,哥倫布好不到哪裡。送一張印地安成年男子頭皮到波士頓給那位總督,他償40鎊,印地安女人或12歲以下男孩頭皮償20鎊。人類這隻動物,截然劃分起他們的知識來,有石破天驚的能力:就在這個國度,最後一個皮克人1637年於新英格蘭密斯蒂克給活活燒死,現在有皮克圖書館、有皮克客棧,甚至在離當年燒死最後一個皮克人不遠的地方蓋了座高爾富球場。哥倫比亞大學歷史教授佛漢1964年在著作中稱這次屠殺是支「令人遺憾的插曲」,但在從「皮克人的罪責多少比清教徒要大」這個判斷裡,他找到了「雖小卻窩心的慰安」。到今天,即使最認真的院士,雖相當清楚這些罪行,卻能毫不費力地從描寫這些罪行轉到對哥倫布與其他「早期探險者」的崇拜。

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才有今天的哥倫布遊說團,用極大的情緒反擊歷史。對我們說「黑色傳說」,即拉卡撒斯的敘述遭當時英格蘭和荷蘭清教徒扭曲,用來作反西班牙宣傳。譯本中的插圖出自荷蘭藝術家地布瑞手筆,而他當時根本不在現場(如史密斯研究所的《變化的種子》)。誠然拉斯卡撒斯可能被用於宣傳,然而印地安人已遭滅絕,被拿來做宣傳就能改變這一事實?至於地布瑞的繪畫,那是完全依照拉斯卡撒斯的敘述,似乎也看不到誇張的影子。不錯,拉斯卡撒斯高估了原住民的數目,這裡不能不令人聯想到那些宣稱只有三、四百萬猶太被殺的德國人。遊說團告訴我們:哥倫布是他那個時代的產物,就算是罷,也是那時代最糟一刻的產物;我想不會有人否認,即使在殖民歷史的血跡斑斑記載中,「早期西班牙主流」那種喪盡天良的手段該算是獨一無二的了。

另一種說法是印地安人死於西班牙人帶進的疾病。是有許多人死於天花和肺結核,但沒有任何記載說那是絕大多數。正好相反,在傳染病流行時,我們看到的是印地安人的集體自殺和出生率的下降(都有大量證據)。此外,外來流行病只有在印地安人社會解體後才開始發生作用。

我們必須面對這段黑暗的過去,絕不能瞞騙子孫。只說有艘葡萄牙船在駛向好望角途中,很偶然地登陸今天的巴西,或許還好一點。時間是1500年。因此即使沒有哥倫布,我們的歷史也不會有什麼兩樣,而在回顧他的重要地位時,也不致有非把他塑造成英雄不可的情緒。他也不是「第一個移民」(到現在還有人向我說),因為他和他的隨從痛恨這塊土地,用一種我必須說是匪徒的心態對待它。一心只想滿載掠奪物而歸。在哥倫布所有信件、備忘錄和航海日誌中,對他摧毀這塊「宜人土地」的作為,找不到一個透露他一絲悔意的字眼,遑論內疚。

我們必須告訴子孫:西方工業的繁榮,主要靠征服而來的殖民地與奴工的血淚。保守估計,1492到1800年,西方在拉丁美洲的掠奪物,以1914年以前的金本位美元幣值計算,數額遠高於1800年一年間歐洲工業的總資本投資額。奴隸為我們付出工業革命的代價

如果我們就這樣用真理交換沙文主義,等於是為孩子好好上了一堂歷史課,或許能給每個孩子,哪怕是一點也不為社會所疼惜的孩子,一種自我意識。這樣我們就提供黑、白和美洲原住民的孩子一個嶄新的整合概念,全新的自我意識。五百週年提供我們一個大膽檢討哥倫布法統的機會,今年應是克服它的一年。

(譯自44卷第3期,1992年7-8合刊號《每月評論》,原題Rewriting our Histo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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