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1492年開啟了一個什麼樣的世界﹖

探討新世界的發現在人類社會演變中的根本意義

Samir Amin 作
宋大雍 譯


本文從歷史唯物論角度探討1492年以來五百年間全球人類社會兩極化的本質。原文刊在《每月評論》44卷第3期(1992年7-8月合刊號)「哥倫布與新世界秩序,1492-1992」專號第一篇。文中小標題為本刊編者所加。Semir Amin是設在塞內加爾達卡的「第三世界論壇組織」非洲部主任,近著有《混亂的帝國》。編者

當代世界何時誕生﹖

要我找個當代世界誕生的日子,我會選1492年,那年歐洲人開始征服這個星球,從軍事、經濟、政治、意識型態、文化,甚至就某種義意講,是從人種上進行征服。我們討論的這個當代世界也是資本主義世界,它是一個新的社會與經濟體系,本質上與以往歐洲及世界其他地區的體系截然不同。當代世界與資本主義世界密不可分,對當代危機的分析和反應,要是不先認識到這兩者一體的事實,結果堪疑。從這個角度看,主導的「社會科學」可說是受制於歐洲中心主義,在我看來,正是這個主義使社會科學無法正確地把當代社會這兩個面貌和它的矛盾聯繫起來。

一,從1492年算起的當代,結束了這之前二千年間大部分人類的歷史。在那以前,大部分文明地區沒有什麼差別,它的根本特色,從生產方式分析,我稱之為「從屬模式」。

這種生產方式起於西元前5世紀,針對這裡討論的從屬模式生產方式,伊朗的祅教,印度的佛教與中國的儒家幾乎同時塑造出與其相適應的意識型態。如我在其他地方談過的,這是一種形而上學,在遠大於先前村莊和部落社區規模的國家範圍內,可以使人們接受權力的統治,承認不公為當然,出於這樣的目的,才把迷信和理性調合起來。在後來成為歐洲的地區,這個從屬模式意識型態先取古希臘人文主義,後取基督教的形式,在它中東那一側,則取伊斯蘭教形式。

但居住在歐亞和非洲的居民,即使大部分在1492年以前的二千年中採同樣的文明形式,它畢竟分散於各自的文化世界裡。從屬方式的生產力雖優於以前各個時期,卻遠遜於工業資本主義,因此就限制到世界不同區域的交換關係,不錯,這種交換關係的確存在,也有一定的重要性,但我相信它更多的是在知識、技術和思想上的交換,而較少在狹義的經濟上的交換。不像今天的世界,對於主要產品的生產,當時還沒有世界分工。從屬模式是意識型態和政治主導,由它們維繫社會的再生產;構成古代世界的各地區很清楚自己與其文化主流--儒家、印度教、伊斯蘭教--的關係。

多元文化的逐漸消逝

1492年的事件開始消磨這個文化上的多樣局面,在隨著歐洲征服而不斷擴張的資本主義面前,這個星球上各個地區一個個屈服,文化多樣性的內容已越來越少。

二,要說橫跨大西洋是單一的偶然事件,卻不能說1492年以後世界的改造也是這樣。實際上,發現新世界以後是加速資本主義的建立,以及對全球的征服,按道理講,征服只能從美洲開始。在各種不同的解釋中,歸納起來,各個社會學思想家的立場不出下列三種。

(一)第一類人的意見認為歐洲社會中的新生事物(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的哲學,貿易關係的延伸,資產階級的革命和民主等),完全靠歐洲本身才有的經歷產生,極力淡化征服美洲與世界其他地區的意義,視此最多不過在加速歐洲那擋不住的崛起時小有貢獻。

(二)第二類人認為發現和征服美洲新大陸的運氣,加上其他同樣幸運的偶然事件,在締造歐洲征服中所統一起來的現代資本主義世界,扮演不可或缺的角色。

(三)第三類人以為資本主義是在整個從屬模式生產方式世界裡孕育出來,因此它呈現出來的面貌不脫人類社會演化的一般法則。這種態度是將歐洲中世紀的特徵和「1492年事件」擺在一個總架構中考察。

歐洲中心主義

三種看法中第一種最為流行,不僅在資產階級思想家裡面,在大部分社會主義者(包括一些自稱是馬克思主義者)間也十分流行。這種我稱為歐洲中心主義的態度,顯然是一種手段,用來同時確立資本主義--把重點放在它與先人比較下,那種不容挑戰的進展上--以及由它衍生的歐洲例外論的地位,而從這個角度看,也只有它能衍生此一例外論。這樣在歐洲擴張中被征服人民所付代價就給視為理所當然的了。這裡我不會長篇累牘的重述那種「科學」爭議,那不過以歐洲例外論為出發點來解釋資本主義誕生。在別處我已探究了這種論點的大綱,挑明了它根本所繫的文化主義者假說。依照這種論點,文化承載了超越歷史的恆定因子,各種社會所以會走各式各樣不同的道路全由這個恆定因子決定:阻斷一部分,創新地發展其他一部分。這種恆定因子給拿來解釋現代歐洲,一直追溯到「古代希臘」,它的理性與東方的神秘主義,與基督教(特別是清教徒一支),甚至與「人種」的基因形成對照。

事實上,這類文化主義者的論調來自資本主義以前從屬模式時期的意識型態,現在卻拿來說明一個依定義剛好與這類意識型態決絕的社會。這類看法所強調的文化特殊性,就較早時期而言是符合事實而十分重要的,但用來說明一個經濟上已脫胎換骨的時期就大錯特錯了。然而它正是要抽換論題,消除對這次脫胎換骨的批評,也就是說,它防止對資本主義的批評。

同時,文化主義者的手法承認資本主義在世界擴張時出現的兩極化,它卻在完全受益此一新發展的地區與那些看來無法適應的地區間弄個鮮明對照,指責後者「落後」或「未開發」。實際上,以這種手法的精神來看,這種對照只是不同社會不同文化的一種對照,而對實際造成兩極化的資本主義機制,卻忽略了對它的科學分析,它把研究兩極化世界體系的現存資本主義擺在一旁,代之以純資本主義在意識型態上的論述。

第二類說法是社會的演化不受制於任何一般法則的申論,因而把文化主義者的論點推到極端,想都不去想歷史有什麼意義。

從奪權為財到有財有權

我採第三種說法,它以一種分析為基礎,在我看來,這種分析說明資本主義在先前各個從屬模式社會中孕育出來,不獨在封建末期的歐洲。儘管從屬模式生產方式在文上表現為各種形態,我卻在各項矛盾中特別著重那些在各個社會發生作用的相同的地方。任何地方,生產力的發展都會與從屬模式生產方式固有的邏輯發生衝突,它帶來更廣泛的商業關係,帶來金融財富的積累和自由薪資工人的大增。這樣過去權力 - 財富的關係就出了問題,現在要反過來說財富是權力的來源,而不說權力是財富的來源。這麼一來,從屬模式意識型態中形而上的脫胎換骨也出了問題,而代之以新的經濟上的脫胎換骨。因此我搜集了好些歷史學家的論點,他們指出幾個地區向資本主義前進的重要性:明朝時的中國,英國佔領前的印度,第一回興盛年歲中的阿拉伯伊斯蘭世界。遠遠談不上向全球資本主義邊陲引進資本主義,西方擴張有時只會延緩當地資本主義的成熟,常常扭曲它的發展,將它帶入絕境。

第三種說法,那是我的歷史唯物論解說,並不逃避歐洲的問題,不逃避為什麼向資本主義的質的跳躍會發生在歐洲,而不發生在其他更為進步的地區﹖不過它重新定義了歷史唯物論一詞,也不是討論那個在特定歷史背景下形成的問題。這裡我指的是在別處我詳細論述過的一個問題,即歐洲的封建體系,因為置身從屬模式生產方式的邊緣地帶,享有更大的彈性。

三,因此可說資本主義和歐洲在全球的擴張同時發軔於1492年,兩者構成了我所謂的「眼前的資本主義」。

由這裡我們知道征服美洲首先是為資本主義擴張服務的,到後來更成了加速這一擴張的決定性因素。在整個重商主義時期,從1492到18世紀末(法國大革命與工業革命),在資本主義擴張中,美洲發揮許多決定性功能。美洲的征服同時意味三大毀滅:(一)美洲印地安文明,他們的人口銳減到只佔往常一小部分的程度;(二)非洲社會被征服兩個世紀,那段日子裡他們在奴隸販賣中發揮令人作嘔的功能;(三)東方(近東、印度、中國)文明社會失去控制自己經濟事和外貿的能力。

征服美洲與歐洲對外的擴張

沒有1492年事件,我們很難想像才三個世紀後爆發的工業革命,它轉而又引爆歐洲新一回合的對外擴張。為了征印度(1857年敉平印度兵叛變後),為了打開中國和奧圖曼帝國(1840年開始)的門戶,後來在19世紀末為了征服整個非洲,它改良了兵器。這裡資本主義的擴張再度引發一系列的大毀滅,在它的廢墟上建立實存資本主義那空前的國際分工。對歐洲工業開放,毀了當地建在工匠和小製造廠商基礎上的資本主義,同時在工業國與原料供應國間劃上一條鮮明界線,構成一直到二次世界大戰前的世界體系。

四,實事求事地考察1492年以來的世界,在主流的歐洲中心意識型態所強調的正面以外,我們也認識到它的負面。

資本主義的文化革命的重要性當然不亞於征服美洲。由文藝復興發端,主流的形而上意識型態遭到挑戰,啟蒙運動世紀更以那些後來發展為現代(先是資產階級,後是社會主義的)民主政治的概念取代了它。但資產階級意識型態仍舊受一種新的異化的束縛,把人的意義縮減到「生產的因素」。只有社會主義,特別是它的馬克思主義形式,才能使人類解脫這種束縛。

不可否認,資本主義以過去各個時代無法比擬的份量和速度發展了生產力。但今天我們慢慢瞭解到,它已毀損並繼續把財富的自然界基礎毀損到地球能否生存都成問題的程度。經濟上的脫胎換骨和完全以短期經濟為考量的「市場」極權主義,使得這一對地球的掠奪,困於資本積累的邏輯和架構內無從制止。

兩極化--資本主義擴張的必然產物

最後,直到今天,這種眼前世界體系的資本主義一直還在製造兩極化。兩極化並非特殊文化因素的產品,說是有的地區利於有的地區不利於「發展」。它是資本主義擴張的必然產物,按照一個世界市場規律,貨物的交易與資本的流入是順著多個主軸整合,僱傭勞動力則順著一個主軸散開。兩極化戳穿了資本主義是真正全球普遍存在的謊說。然而就是這種市場的絕對的普遍存在,取代了早期只能是地區性的意識型態。我是從這層意義講當代世界文化不該稱為「西方的文化」,儘管它在西方誕生,儘管其他人都視它為西方的,應該稱它為「資本主義的文化」。

儘管它自稱是普遍的存在,實存資本主義卻無法創造物質條件來實現它此一說法。雖然現在做得極不完美,但也只有社會主義才能制訂全球的社會計畫和策略,實現這一目標。世界的兩極化為資本主義構築了一條它無法逾越的歷史鴻溝。這是1492年締造的一個世界的典型面貌,在可以預見到的未來,我們的世界仍會維持這樣一個面貌。

兩極化不僅是資本主義世界市場日趨完善時造成,同時資本主義在世界擴張時,在國家政治體系結構上也表現出同樣的兩極化。在這個體系中,僅核心資本主義國家是真正獨立自主的。邊陲國家雖未淪為殖民地,實際上並未得到獨立自主國家的待遇,不過被視為供核心資本擴張的一塊一塊地面。這個世界政治體系的建立經過幾個階段,分別是西伐利亞條約(1648),切實終結了中世紀的基督教,維也納會議 (1815)與建立在歐洲均勢上的凡爾賽條約(1919)。在美洲,做為當地資本主義中心的美國也營造了一個類似架構,用門羅主義將歐洲人排斥在外,將拉丁美洲邊陲納為一己勢力範圍。

歐洲的人口革命

兩極化當然也在文化上表現出來,同時目前透過資本主義強加於全球的價值觀和用以表現這種價值觀的突出西方形式間的混亂,繼續在朝兩極發展。這種混亂又令抵制反應的意義變得饃糊,很難弄清楚它是在抗議資本主義呢,還是在緬懷那已成過往的文化。

歐洲的擴張也由人口統計上表現出來,歐洲大陸人口大幅增長,比現代早一、兩個世紀進入人口革命,首先表現為死亡率的降低,到後來才表現為育率的降低。另外在人口革命進行當中,歐洲還擁有美洲(和澳洲),可將過剩人口大批運到那裡,這又促成了農業革命和工業化,為歐洲無產階級創造條件,既有助於他們進行社會整合,又有利於提高他們的工資。1700到1900年間,歐洲與美洲大陸的人口成長率遠高於亞洲和非洲。而這段期間,祖籍歐洲的人在全球人口中所佔比例,已從20%增到36%。

當亞非邊陲陸續進入人口革命時,1900年開始,1950年達到高潮,它們已無法透過大量移民來舒解人口壓力。要不是他們設法達成了劃史代的減緩人口成長速度,從1700年佔全球80%的人口減到1990年佔71%的地步,那些危言聳聽者與種族主義者,不管他們自己多麼會生,不知又要如何發表議論了。

五,當代世界因而烙上了1492年開啟的一個時代的烙印--兩極化。誠然,在是 後的五個世紀裡,世界體系本身也在演變;不管從人口、社會和政治發展、,或是從它們在全球體系發揮的功能來看,這個架構中的邊陲國家也非一成不變。

依舊是兩極化的世界新秩序

從第二次世界大戰開始,國家解放運動為亞洲、非洲和加勒比海國家帶來獨立,拉丁美洲則在19世紀為當地出生的歐洲後裔征服。聯合國的成立正式將國家體系一般化,在那以前國家體系僅限於歐洲和美洲。另外,第三世界中那些受惠東西對抗國,也得以鞏固自己的獨立,進行有時相當激進的改造,使自己現代化,促成本身的工業化。1980年,特別是1990年後,這些成就開始飽受威脅。波斯灣戰爭刻畫出唯一超強美國的傲慢。歐洲和日本未去,俄羅斯又重新加入這個陣營,西方因此又會團結起來對付第三世界,並狂妄的賦予自己一種無限干預的權力。在這個架構裡,第三世界的經濟成就,以適應實存資本主義那不對稱的新形式而再整合到世界體系中來,第三世界的工業化實際上成了它們邊陲化的一種新形式,而核心壟斷資本則將工作重心轉到新的領域:如控制世界金融體系,科技的壟斷,經管全球豐富的自然資源,塑造新的生活和消費方式並透過手中傳播媒使它大眾化,透過這些工具操縱全世界輿論,壟斷大規模毀滅性軍備。

1492年開啟的這個世界,經過五個世紀還是維持那個樣子,仍舊是那種建立在資本主義剝削和國家不平等基礎上的體系。認識當代與資本世界是不可分割的一體兩面,是1492年來進行本質上分析的先決條件,不理解這一點,一切為解放全人類所進行的努力勢必都成徒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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