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同」的危機與「方術」的標榜

評李登輝先生與日本作家的對話

李哲夫(美國天主教大學教授)


「天下大亂,賢聖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猶百家眾技也,皆有所長,時有所用,雖然,不該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萬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備於天地之美,稱神明之容。是故內聖外王之道,闇而不明,郁而不發,天下之人各為其所欲焉以自為方。」

──莊子《天下篇》

莊子這段話的意思是:「天下大亂時,聖賢的作用不明白,道德標準也混亂。大多數人就以自己片面的見解,自我標榜。就像耳目鼻口,各有其功能,不能代替通用。猶如百家學說,各種技藝,各有特長,也各自發揮一定的作用。雖然如此,各所掌握的都是片面不完整的,只能代表一種偏執己見的人士而已。這種人割裂天地之美,枝節地分析萬物的常理,支解古人道術的整體性;與真理不能相稱,因此,內聖外王的道術暗淡不明,鬱結而不得發揮,天下人都按自己的主觀意志去講求自己片面的謀略方術。」

(一)泛政治化的民族觀

莊子有感於當時學術的「自由市場」,作上面引述的反應。可是,這種情況的發生,在一個社會倫理系統青黃不接,舊的破了,新的未立時,是有普遍性的,目下,台灣居民對「中國人」的自我認同,似乎就處在這種狀況之下,民族的自我認同,本來就是相當複雜的過程:所包括的因素有血緣族群的、歷史文化的,甚至宗教信仰的、語言傳統的等等。

台灣島內,在「統、獨」政治論爭的籠罩之下,民族認同的議論也給提上綱,各種立場均以政治「統、獨」的主張為前提,而片面地從歷史長河裡自己一代人的片斷經驗,拿來作為自己選擇那一種民族認同傾向的佐證。

李登輝先生最近與日本《週刊朝日》作家司馬遼太郎的對話當中,充分表達了這樣的論證模式(見《自立晚報》1994年4月30日至5月2日全文中譯)。首先,司馬先生作為一個外國作家,對「台灣是台灣人的國家」的「惻隱之心」,在對話當中毫無遮掩地表露,並且以此為主題,作為大部分的問話,來引起李先生的反應。(注意,文章當中作為採訪記者的司馬先生,自己所作的評述所佔的篇幅,不亞於受採訪人李先生的部分!)所以,在序言中,司馬先生明說他這篇文章,「最希望讓大陸的中國人閱讀。」

司馬:「在這世界上,沒有比『中華』此詞還要含糊不清的了。」

李:「『中國』這個詞也是含糊不清的。」

司馬:「……即使同是漢民族,台灣是台灣人的國家呢!」

李:「必須是台灣人的東西。這是基本的想法。」

接著兩個對談人,互相交換由美國輸入的「主權過時論」。然後,

李:「如果有機會與江澤民先生見面的話,我要告訴他:『在討論台灣政策或國家統一之前,先研究一下何謂台灣?』……」

這裡的邏輯即是,要滿足「台灣是台灣人的國家」而已經預設一個「台灣人」與「中國人」的對立認同,對於這樣相對立的認同,從對話當中,我們可以理解,它的依據是李登輝那一代人歷史片斷的經驗。而做為台灣「總統」的李先生完全罔顧了他所「偶然」繼承的中國國民黨辛亥革命,拯救中國於列強壓迫的歷史;割斷了包括台胞在內,國共合作抗日反侵略的史實;更無情的是,遺忘了二二八事件後,或白色恐怖下淪為政治犯或離開台灣的李登輝同一代的台胞親友。

試想,心懷較為縱深的歷史遺產的人們,能夠欣賞李登輝與日本友人喜愛重述他到二十二歲之前是「日本公民」嗎?如果他自己以為有資格當一個完全的「日本公民」,也是他那段歷史,日本在亞洲侵略戰爭的需要,必須把殖民地的台灣升等以作為皇民皇軍的資源啊!在日本殖民前期,台胞多少代前輩,因為抵制日本殖民的不公平政策而作了犧牲,要建構「台灣人」的自我認同,難道可以方便地把自己台灣同胞的歷史遺產選擇性地丟棄嗎?

司馬先生讚賞邱永漢先生的評語:「如果不是那樣的話(日本的殖民統治),台灣島也會一直像如同鄰近的海南島一樣吧!」

李:「殖民地時代日本人所留下來的東西很多,在批評的同時,如果不用更科學的觀點來評價,就無法瞭解歷史。這是我的想法。」

在日本治台灣史頗為嚴謹的戴國輝教授,對於這種想法,針對著日本的聽眾作過多少費力的鬥爭批判。也因此在學術界、政界得到一定的尊重。今天,從他所敬重的李登輝先生說出這樣的「想法」,不知他會作何感想?

對談當中,也曾把閩南方言的「台語」與「中國語」對立起來,把中小學教育增加鄉土歷史、地理課程與之有關中國大陸的歷史、地理教育對立起來。這些,曾經是到台灣來的國民黨所犯的政策錯誤。看起來,李先生所領導的「台灣國民黨」並沒學習到歷史的教訓,有重蹈覆轍的傾向,只是把政策排斥的對象顛倒過來。這些都是海外台獨圈圈移植台灣島內的偏頗的影響。今天由台灣當局的最高領導來提倡,是否只顧到選票多寡,掌握政權的利害關係?受到這種方術政策傷害的,即使是少數,要由誰來保護呢?

最重要的問題是,如果台灣都以「統、獨」政治掛帥,用片面的「民族認同」作為煽動情緒的鬥爭工具,各持己見,互不通化,則認同危機無法以和平的方法重整建構,只是讓彼此間的裂痕更加深豁,以致島內政局動盪。

(二)「出埃及記」之後?

「受愛寵的,上帝如此愛顧我們,我們必須在咱們之間以同樣的愛彼此對待。

沒人曾經看過上帝。

但當我們彼此相愛顧,

上帝就與我們同在,

並且,祂的愛在我們當中達到完善。」

  ──約翰─書4:11-12

李登輝先生與司馬先生一見面就說:「我有很多話想跟你說。」並且,提出話題為「生為台灣人的悲哀」和他與他太太聯想到聖經舊約「出埃及記」的故事。

李:「這之前為止掌握台灣權力的,全都是外來政權,最近我已不在乎如此說。就算是國民黨也是外來政權呀!只是來統治台灣人的一個黨罷了,所以有必要將它變成台灣人的國民黨。以往像我們這種七十來歲的人在晚上都不曾好好的睡上一覺;我們不想讓子孫們受同樣的境遇。」

這話簡括了李先生心裡的「生為台灣人的悲哀」──台灣人沒有台灣人的政權。這包括他本人長年服務過的國民黨等外來政權,就像奴隸以色列人的埃及政權,使台灣人長時期來不能「出頭天」,現在李先生自比上帝派來帶領以色列人解脫埃及政權壓迫的,離開埃及的摩西,台灣已經「出發了」邁向一個「新時代」。

李:「是的,已經出發了!摩西以及人民今後都有得拚的。總而言之,已經出發了。對!一想到犧牲許多台灣人的二二八事件,『出埃及記』就是個結論。」

換句話說,離開「中國」的陰影,自立「台灣人」的政權,就是台灣經歷「二二八」事件的結論。

不論對於二二八事件史實的分析是否如此簡單,當時派到台灣的國民黨政權,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是不可置疑的一個歷史結論。可是,把這麼一個時期的殘敗政權,延伸到整個「中國」的概念,並且方便的作為「台獨」政治主張的依據,那麼,不僅如李先生說:「……北京害怕,因為西藏、新疆可能也會宣佈獨立。」所有抗日戰爭後的「光復地區」,重慶國民黨政權的「光復大員」走過的大陸地區,也都可以有多多少少理由宣佈獨立了。

司馬先生想提供「台獨」更遠的歷史根據:

司馬:「實際建立台灣的是在十七世紀從福建或廣東遷來的人們,而不屬於其他任何人。」

李:「這點我無法大意回答,因為現今我是中華民國的總統。日本政府將台灣交還中華民國政府,此中華民國政府是因大陸內仗失敗而來台灣的。將所有的東西丟失,只剩下台灣。(注意:這個「主權」觀念為什麼沒有過時?!)中國共產黨把台灣省歸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一個省分。這是奇怪的夢呢!台灣與大陸是不同的政府,目前我只能說到此為止。」

呼之欲出的是,等到台灣島內「人民直選總統」之後,就可以承認「台灣不屬於任何人」,包括「中華民國」在內。這裡明白地表示,台灣做為「中華民國」的領土,是外來政權國民黨佔領的。這個時期估計最長是李先生現屆「總統」兩年三個月為限。此後,將回歸到司馬先生開門見山說「台灣是無主之島的文明國」同一個立場。至於,這個立場成立之後,兩岸的形勢,亞洲的和平穩定會受到什麼威脅?李登輝如此歸咎:

李:「現在在大陸高唱民族主義,稱為五族,中華民族也包括了新疆、西藏和蒙古。我認為如果北京想建立大中華民族或大中華帝國,則亞洲就糟了。」

稍為留意,近十多年北京在國際上和兩岸關係上發言的基本立場都是「和平共處」,反對任何國家搞霸權,自己也不加霸權於他人。如上李先生的「大中華帝國」的說法,是冷戰後,一些西方,尤其是美國,冷戰期間長年吃「反共」飯的人士,帶頭挑起來的「假想敵」,圖緩救反共市場的沒落。為什麼李先生對於自己地緣、血緣都更接近的北京聲音都聽不入耳,反而為隔著大洋的西方部分人士的倡導,扮演緊跟的角色呢?

當國際關係主流趨向和解及共同開發的同時,這種尋隙挑釁的作風所代表的是一個逆流。如果像司馬先生強調台灣是「文明國」,是什麼原因驅使台灣的政治領導走入這種死胡同呢?

更進一步值得問的是,喜歡引用基督教聖書的李先生以「出埃及記」為台灣獨立於中國的比喻,並確認「已經出發了」;台灣的「摩西」如何向世人顯示他受上主的感召;台灣的「摩西」要把台灣人民帶往那裡去?

按「出埃及記」的記載,摩西是以色列的男嬰,由埃及的女公主領養長大的。這一點做為「台灣人」的李先生受蔣經國的栽培,是有點相像之處。可是,當摩西受上主召喚,交代帶領猶太人出埃及時,他誠惶誠恐地,自認沒有資格及力量做得到。上主即授予祂的神跡,以十次不同的顯現,讓埃及的法羅王屈服。李登輝先生倒相當自負地相信自己的力量,他說讓北京頭痛的有三點:(一)台灣的民主化,(二)他自己的務實外交,和(三)台灣空軍的新戰鬥裝備。

所提這三點,李先生在對話裡都有自我居功的色彩:民主化是因為他自己在權力鬥爭當中,心中「有人民的聲音」;務實外交是他身為「總統」可以請假到菲律賓或印尼權充經濟、農業的專家顧問;台灣空軍的新戰鬥裝備,30年不用擔心,是因為他是個「軍事天才」。這是「摩西」的形象嗎?

另外,「出埃及記」只是整部基督教聖經的一部分故事。整個基督教要傳達的教義並不止於受苦難的人要受到拯救,更不是為了政治權力的鬥爭做註腳。以色列人民出埃及後的路途中,摩西在西奈山上日夜祈神,上主透過摩西帶給選民以色列人「十誡」,在世上負起道德理想與規範的責任,並且,在聖經他處記載,耶穌復活升天後50天,門徒受聖靈充滿,而委任予耶穌在世時傳福音的神聖任務。耶穌做為救主,到世上來並不為在地上建立王國政權,他給人們上帝的福音是和平與愛。正如本節開頭引述聖經裡約翰一書的話,世上教會要傳播的福音並不止於政治上的爭鬥,甚至以暴還暴。雖然世人不能直接看到上主,但當世人互相愛顧彼此,選民與否,上主即與咱同在,上主的愛也因此得以完善。

台灣基督教長老會的上層領導,也有不少是以片斷的教義做為「自決」、「獨立」政治主張的依據。讓人疑惑的是,這種要求政權領導與道德領導合而為一的,有多少成份是接受了中國政治文化傳統的衣缽,有多少是真正基督教義的原本教誨?

(三)轉悲為喜

司馬先生談「地方的痛苦」,「因為出生地是由神來決定的。」「例如現在若是出生在波士尼亞的話,實在是太不幸了。但是,我認為生在波士尼亞,去努力使變的好才是人類的尊嚴。」

李:「……生為台灣人,也曾有過不能為台灣人盡一份心力的悲哀。」

司馬先生進一步談使悲哀的境遇變好,是人類的尊嚴。與基督教是希望的福音相接近。即在世上受患難的,上主應有使命透過他們來實現。上主遣送祂的獨生子耶穌到世上,受刑死而復活,要傳播的福音就是新的希望。使悲哀的人不再怨恐,而受啟發認識在上主的工作上,有他們行使福音的一定使命。年輕時,曾想做傳教士的李先生,為什麼看不到這一點,而仍以「生為台灣人的悲哀」向司馬先生一腹怨氣地說:「我有很多話要對你說」呢?

如果台灣現實是如司馬先生所說:「現在好不容易終於獲得了今日如此高水準的自由和法治制度,可喜可賀的是在漢民族的歷史上這是破天荒!」虔誠的基督徒李先生怎麼不能想到向大陸漢族同胞傳福音的使命,而汲汲於與大陸漢族同胞劃清界線,獨享「台灣人」的「可喜可賀的自由與法治」呢?

李登輝先生自詡從小就很敏銳。「我總是在思考該如何內斂。」這個美德使李先生在台灣國民黨內的權力鬥爭,「偶然地」繼承蔣經國的總統地位,並且支持形勢至今。即使蔣經國沒有明確交代李為他的接班人;關鍵是李先生沒有表露政治野心的形象,這一點他本人似乎自引為豪。李先生這樣「內斂」的美德,為什麼不能推廣到兩岸關係發展上,來發揮一個更大的融合目標呢﹖相反地,以台灣「總統」的身份,大玩「國家遊戲」,甚至超乎現行台灣「中華民國憲法」之上。他的基本設定是正在緊鑼密鼓的「修憲」,將按他的主觀意識,把當前成為「台獨」障礙的憲法條文,全部修理掉。這條政策路線的可行性,實在有待台灣當局的領導層及其信託的智囊團,對於台灣島內,兩岸關係,以及國際形勢的趨向,認真地作一個全面的評估。

是的,造成「亞細亞孤兒」的悲哀的「台灣人情結」是有特定的歷史原因,使那麼一代在台灣的中國人感到失落。但是,在那苦難的時代,整個中國不僅內部有矛盾,還處於相當惡劣的國際環境之下,在那一段時期,在台灣島內發生的種種不幸事件,包括二二八,都不能單獨與那樣的大環境分開來看待。若能把眼光放大,今天在新的國際形勢下,李登輝先生的「出埃及已經出發」之說,是否能更恰當地擴大到包括大陸同胞的全中國,成為所有能夠認同「中國人」的新時代的開始。這樣,在台灣島內可以避免在「民族認同」的論爭下繼續擴大分裂,製造仇恨,誤患莊子所謂「一曲之士」的過錯。另方面,在兩岸關係上的行徑,也能更完善地接近基督教義的教誨。因為耶穌降世的福音,並不是要使世人分裂成彼此仇恨的各個王國,而是在彼此愛顧的實踐當中,與祂合而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