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視日本軍國主義的幽靈

馮啟人(淡江大學美研所所長)


日本法相永野茂門以「南京大屠殺是捏造的」妄言,引起亞洲各國的震撼而被迫辭職。在位不過10天,可算是短命的閣員。消息在5月4日的報上披露,當時趕著去上課而無暇細讀其內容,但當日陽光普照,校園裡四周景色明媚,而我的心情卻顯得十分晦暗!二次大戰結束我們雖以德報怨,但日本軍閥始終未肯為其在戰爭時期中的滔天罪行深自反省。從來未曾公開明確地認錯與道歉,反而無視於侵略事實之存在,每隔六年翻案一次(如1982年文部省的竄改教科書,1988年國土廳廳長奧野誠亮之「自衛而戰」說,以及今日1994年法相之「南京大屠殺」杜撰說),這些言論令我們對日人有股「怙惡不悛」之惡感,在我們的舊創裡再起陣陣的新痛。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瞬將半個世紀,不管戰爭多麼殘酷,腦子裡留下的烙印,無可避免地已隨歲月的流逝而漸形模糊。當年童稚髫齡的我們這一輩,雖身歷其害,但戰後經濟的繁榮,在大眾媒體的耳濡目染下,對彬彬有禮的日本人,已日漸產生好感。幾次在日本大城市迷失方向的街道上,路人總是謙恭有禮地把異鄉客帶到足以辨識的路口。再三鞠躬「感謝」您的問路。旬前華航飛機在名古屋遭遇空難,日本人的處事神速,有條不紊,我們舉國上下也曾同聲讚揚日本人充份發揮人性光輝的一面。怎麼一旦牽涉到攸關歷史、文明的大事,卻又顯得如此橫蠻無理?我腦子裡不禁為這「雙重的民族性」興起數千個問號!在國際機場裡,我們讚賞那些井然有序、排隊如廁的準是日本旅遊團無疑,但這種尊重法則的精神,一旦面臨「事實的罪行」之確認,卻又蕩然無存。

「南京血債」與希特勒的「大屠殺」(Holocaust)是人類歷史上前後輝映的二大恥事。1948年東京戰犯法庭的資料,歷歷可讀,罪證如山,貴為法相的永野茂門先生竟敢睜眼說瞎話,把日本掀起的太平洋戰爭,喻之為「審慎地想解放殖民地」和「建立大東亞共榮圈」,「不是以侵略為目的」的戰爭。雖然戰後的半世紀裡,日本政界領袖也出現過如最近兩任首相細川護熙及羽田孜者,咸認應為二次大戰罪行(包括慰安婦)負責及道歉,但我們更應「記憶猶新」地知道日本戰犯的靈位,登堂入室地進了靖國神社,日本政府閣員膜拜包括供奉東條英機的神社。文部省週而復始地輕描淡寫,在教科書裡把「侵略」稱之為「進出」。去年11月,細川訪問南韓為過去殖民統治行為道歉。即使1992年由於垂涎中國大陸這塊大餅,首相宮澤便急安排了日皇訪華。當時對日本侵華之暴也只止於「後悔」而已。此等相互矛盾的態度,充份地反映出日本對他們在亞洲所帶來的災難,缺乏其「宗旨」與「後果」的共識,這才是亞洲人應有的隱憂。

一如過去,日本內閣閣員不時地信口雌黃發表抹殺歷史的言論,雖然也因此去職。令人不能釋然於懷的是永野、奧野、中西啟介(細川內閣之防衛廳廳長)、籐尾(文部大臣)等都是重量級的內閣閣員,猶如史學家籐原彰所說:「日本的舊軍人還具有肯定過去的戰爭,希望日本重整軍備的想法。」這種軍國主義的思想深植人心,其陰魂不散,亞洲國家便自然地成為「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犧牲品。鑒於過去謬論既出復有內閣閣員為之緩頰,更令人不得不懷疑此等心態是瀰漫在日人觀念中的一股潮流。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在現階段由口頭上的表達,反映觀念上的復萌。在國際社會趾高氣昂的日本人,已對國際事務頻頻說「不」,一旦在軍事羽毛漸豐之下,侵略的魔掌必然四處延伸,亞洲也將永無寧日。因此日本的軍國主義,必須從頭抑制,從根剷除!

歷史的記憶絕對不會那麼短暫。二次大戰期間,日本皇軍在華的罪行,真是罄竹難書,令人髮指。當年日軍殘殺及活埋我國無辜,其慘絕人寰的的鏡頭,至今歷歷在目,豈是永野茂門之流的三言兩語所能湮滅?二年前訪問北京社科院,在台研所結束訪問之餘便直奔宛平縣。到達盧溝橋已是晏午時分。驕陽無力似深秋的景色平添了幾分蒼茫,也加深了我內心的沉重,畢竟那是一次悲懷過去之行。盧溝橋屹立如昔,橋下河水乾涸,亂石壘壘。但橋上兩排小石獅雖歷經歲月風霜而齊列如故。後人那能想到這便是中國救亡圖存,驚天地泣鬼神的八年聖戰的起火點,近在咫尺的紀念館並不怎樣搶眼,收藏也不豐富,但一幅幅怵目驚心的照片,見之令人悲痛莫名,佇立在那些畫面前,耳際再度繞揚著激昂、慷慨的抗戰歌曲。眼前彷彿再度浮現出在「十萬青年十萬軍」號召下,一張張令我崇拜的臉孔,在激動的演講後背上「青年軍」的肩帶,投筆從戎,甫入初一的我,他們是不折不扣的英雄。只是此時身後傳來一陣陣日本觀光客交談聲,使人感到氣氛十分地不調和。永野茂門當時若置身其中,應有羞愧無以自容之感。

此次事件招致亞洲各國的同聲譴責,獨有動輒高舉「人權」大旗的西方國家隻字不提。而我國外交部的噤若寒蟬,更突顯出我們罔顧國格「委曲求存」的悲慘地位。部長正在僕僕風塵,伴隨李總統作務實外交的跨洲之旅。中美洲各國資訊落後,永野的狂言也許是消息緩慢使部長無法反應。但我國駐日代表處卻毫無愧色地詭辯,聲言「正在向永野本人親口求證中」(見5月6日《聯合報》)。悲哉斯言!「此島」那敢開罪「彼島」?君不見先總統要我們對日人「以德報怨」?我們曾有與「投降敵寇」合作對付中共的輝煌紀錄,「階下囚」與「座上客」的位置原可隨時調整,此際讓「日華議員懇談會」成員如奧野誠亮、永野茂門替軍國主義發言,何足道哉?令人納悶的是這些發言人幾乎都是經常幸駕台灣的「日華議員懇談會」成員,與台灣有深切關係的人物。

數年前在雷根總統任內,美國為二次大戰期間將12萬無辜的日裔美人集中在拘留營裡,不但能以大仁大勇的精神,歷經40年之後,基於人權與良知之原則,設立調查庭,徹底追究戰爭期間的錯誤措施,在國會並通過了《強制拘留賠償法》,予受害人金錢上的補償並公開正式道歉,日本報章譽之為剪斷「拘留營鐵絲網」之象徵,只是「為時稍晚」。反觀在同一時期,日軍奴役了多少戰俘及無辜良民(如桂河大橋)。數十萬被強制帶到日本的勞工及其後裔(如韓僑),至今旅居日本仍受到社會嚴重排斥與歧視。

如今的日本富甲天下,但是否能在文明的國際社會裡受到尊重,是否能與鄰國友好相處,便需要對歷史有真誠的交代。但日本的放送協會在廣島、長崎被炸的日子總不忘播出「讓下一代瞭解戰爭的殘酷」的節目,無怪乎《朝日新聞》向二千名的中學生進行民意調查,70%的學生認為第二次世界大戰,日本是受害最大的國家,因此8月15日為日本戰敗日,也就成為「終戰日」了。又有幾個年輕的一代,知道當年「進出」新加坡,在被檢舉的七萬人中,五萬華人死於皇軍「肅清」的檢證大屠殺?正如京都大學教授矢野暢的坦言:「在『國益』的觀念下,日本史是應由日本人根據國家的觀念來撰寫的。」

永野茂門的謬論帶給我們一個警訊:唯有在公開承認錯誤及徹底追究錯誤根源的基礎上,才能防止軍國主義幽靈的再度復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