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新文學的一代宗師

周青


記得1935年春初,我在台灣新劇研究會成立大會上認識了朱點人,由於他的藝術成就被新文學界稱為「台灣新文學的麒麟兒」。後來我經他介紹,又結識了台灣文壇的健將王詩琅、廖毓文、林剋夫、陳君玉等文學前輩。這些朋友早就在台灣的報刊、雜誌發表過許多很有份量的小說、評論和詩歌,他們是台灣著名的中文作者。如詩琅的《沒落》、毓文的《玉兒的悲哀》、剋夫的《阿枝的故事》、君玉的許多曲詞,都獲得台灣文學界的讚賞。

然而奇怪的是,這些文人一聚在一起,除討論文學之外時常提起「賴和仙」的名字來。而且態度謙虛,都表示崇敬之意。在他們的言談中,我逐漸瞭解到賴和先生都是這群名人的「老師」。

在當時文言文的汪洋大海中,賴和勇敢地以白話文的作品來衝破被文言文的重重包圍,對年輕人的鼓舞極大。於是在賴和先生的影響下,產生了許多年輕作家。正如毓文所說:「筆者和點人、剋夫二君,起頭開始研究文藝,因為沒有參考的書籍、或指導者,正苦於暗中摸索的時候,或曾寫信去叩問他創作上的經驗談。對此他的回信十分親切的提到要『多讀些大家的名作,從名作中攝取各作家的長處,作為自己創作上的資助』。」

點人也因受到賴和先生的教誨而成為台灣14位文學大家之一。他說「當時正是我們厭棄舊詩、而矚目於新文學,而先生屢屢推出新作的時代。他的作品鼓動了我們的心,而拜訪先生以求教的時候,先生卻出乎意外地、懇切地教導我們創作方法。因此,在以後的年月中,我們終於也能有幾篇作品問世者,先生居功甚大。」

因發表短篇小說《送報夫》而一舉成名的楊逵,賴和對他的幫助有如下發之肺腑之言:「當時,先生是新民報學藝部部員,因此我就寫好的幾篇,逕寄給先生去。」「我有一篇是用中國白話文寫成的。過了幾天這篇文章被寄了回來。在許許多多親切、熱情的刪改和評語之中,我在描寫貧農之窮狀、形容得令人想像起一身襤褸的乞丐的那一段,卻全被他用紅筆劃去,只改成一句『破了又補』。畢竟,我所想表現的那個貧農,並不是個不三不四的乞丐啊!我所想要寫出的,是一位不為困苦所屈,堅決的想工作下去、想自己站立起來的農民。對於這樣的主人翁,『破了又補』的一句話,便增加了僕而再起的千斤的重量。」

關於賴和先生熱情培養青年,而對台灣新文學的貢獻,楊守愚有這樣客觀真實的記載:「他的創作天才和文學上的素養」「煽起無數青年對於『小說』的熱烈愛好。」「懶雲氏的這一份熱情的努力,曾給予當時的文學界很深的感銘,並且逐漸激發了文學青年的創作慾望。也正是因為這樣,後來的新秀,終於如雨後春筍般湧現了出來。」「當時如果沒有一位像懶雲氏那樣既有創作上的天才、而且又有對新文學事業的推展抱著熱情和決心的人,來擔當、領導這個時期、並擔任一艘台灣新文學的大船的舵手、則相信台灣的新文學、是無由達成若今日的狀態和成就,而且一定還要走多少迂迴、曲折的發展道路吧!」所以,賴和先生會被稱為「台灣新文學之父」是很得民心的。

我在賴和先生的所有小說中,特別喜歡《善訟的人的故事》和《惹事》。這兩篇作品是先生的代表作。

《善訟人的故事》取材於日本佔領前,大地主山林獨佔者志捨,對窮人死者家屬索取高額墓地費。對此,管家林先生站出來為窮人打抱不平被志捨解雇,林先生在台灣告不贏官司,受眾人之托便遠渡福建省城,控告志捨,終於在茶館裡受一茶客指點,在狀詞裡加上「生人無路、死人無土、牧羊無埔、耕牛無草」16個字而告贏官司的經過。這篇故事提出的「善訟的人」不僅指的是林先生,賴和要歌頌的更是幫助林先生打贏官司的那個唐山茶客。

《惹事》是描寫在殖民地台灣,日本警察家裡的雞群竄到台灣人的菜園子裡毀壞蔬菜之後,又竄入貧窮寡婦家裡爭吃豬的飼料,這時一隻小雞被掉下來的竹籃子罩住,引起日本警察懷疑小雞被寡婦所偷而興師問罪的故事。

代表殖民當局行使政權的是日本警察大人,他在殖民地是「保持『法』的尊嚴的實行者」。所以,雖屬畜生,連他家裡那些大雞、小雞也都帶有「法」的威嚴而使被殖民者的台灣人心憂、害怕和戰慄。這是一篇思想性和藝術性並重的作品,因而被認為是「直逼世界文學水準的傑作」。

賴和先生是畢業於台北醫學校的彰化名醫,他不僅醫術高超,而且人格高尚無比。他看病認真,對窮人的藥費收得很低很低。如果有一時付不出藥費的病人,他只略記一記,往往是分文不取。通常地主老豺一到年關就向農民迫債,然而賴和仙卻一到年尾,就把窮人的欠賬拿出來統統燒燬。由於他慷慨濟世,因此身後反而負債纍纍。他不僅被傳誦為彰化的「媽祖」,去世時人們都說是去「當了城皇」而自慰。

說來,他家離八卦山有幾十里地,出葬那天,人們扶老攜幼跪地燒香、磕頭、作揖,台灣,從前那有出現過如此感人的「路祭」?

戰時體制下的管制,無法阻止人們暗地裡偷偷宰鵝、殺雞,以祭奠賴和仙的「歸天」之旅。

「路祭」是樸素的,但最珍貴的路祭是人們發自內心的哭泣,是那些滴在心間悲痛欲絕的淚水。

讓賴和先生的精神發揚光大吧!他是台灣新文學的一代宗師!他那愛國、愛鄉、愛民的業績千古永垂!他也是我們寶島,台灣人的光輝!

1994年4月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