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招牌

政客們都會高舉虛偽的意識型態的旗幟。一個很鮮明的自食其惡果的例子，就是最近又發生的古巴移民熱潮。美國之與古巴作對，基本上有兩個原因：一是古巴以前與蘇聯結盟，因此是戰略上的敵人。另一是因為卡斯特羅不聽美國的話。但是表面的理由總是套在共產主義、民主、自由等等與意識型態有關的辭彙中。所以儘管中南美不知有多少更極權更殘暴的政權，也不知有多少這些國家的國民想移民到美國，可是想以政治庇護理由到美國去，都幾乎不可能。因為這些國家都「反共」，所以就都在「民主」陣營中。海地、多明尼加的船民可以在海上截獲遣送回去，理由是這些反共國家不會有政治難民。可是古巴的船民都自然成為政治難民。十多年前，卡斯特羅開了美國一個玩笑，一下子美國就多了十多萬古巴移民。現在蘇聯已解體。世界上已幾乎無人標榜共產主義。美俄已成為盟邦可是意識型態的惰性卻使美國當局仍然認定古巴是美國的敵人。於是卡斯特羅就又放任古巴人去掀起再一次移民熱潮。這對華盛頓及佛羅里達州都十分頭痛。可是對其他旁觀者，卻只會恥笑美國的顢頇。

可是，高舉意識型態的旗幟，對許多政權是有必要的。因為只有靠那虛偽的旗幟，才可以維持表面的合法地位。當然光靠這旗幟是沒有用的，具體的保障還在槍桿。

台灣以前一直標榜三民主義。三民主義的三民是民族主義、民權主權及民生主義。一個依靠外國勢力維持政權的政府怎麼會有資格講民族主義？但台灣當局卻在講漢賊不兩立。一個充滿白色恐怖的社會不會有民權主義。可是台灣當局卻自詡為自由民主的堡壘。民生主義就是社會主義。台灣是一金權的社會，是一官商勾結的社會，可是台灣當局卻大講均富。三民主義這塊招牌有其不能不打的理由。否則國民黨，一個基本上由外省人控制的政權，如不死抱著這來自大陸的傳統，就沒有「法理」的根據。當然，維護國民黨政權主要本錢還是在有槍桿。有了槍桿之外，總還得有一點自欺欺人的門面。所以三民主義的夢囈就得年復一年的高唱。現在國民黨員已大半是台灣人，軍隊也大都是台灣人，李登輝就不得不逐漸撕破這一假面具。

同樣的，在今日中國大陸，大概除一些書獃子及執迷不悟的始終無產的老朽，恐已無人相信社會主義。可是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這一高明創造，還是當作招牌在招搖。理由也因為共產黨如果不講社會主義，還是什麼共產黨？如果不是共產黨，槍為什麼要聽黨指揮？如果不是共產黨，怎可為無產階級的先鋒隊，自居領導地位？可是假面具只能維持一時，是無法長久的。失去理想的政治組織，遲早就會退化成為完全由利害關係所支配的集團。但是只要經濟情形還過得去，老百姓還有一口飯吃，就還不至於有很多人會去冒生命危險造反。那樣，控制槍桿的集團，掛起無論那一種旗幟，表現出一點點合法的根據，就還可以繼續維持下去。

這些招牌，其實一般老百姓一直不在乎的。只有知識份子會去辯析爭論。尤其是中國知識份子，由於幾千年來學而優則仕的傳統，總是多少依附在政治權威上。因此，過份明顯的虛偽，就難免會使他們甚為不安。在今日的中國，新興的叢林式的資本主義，對知識份子的衝擊尤大。因為在外國，大多數知識份子，由於傳統及薰陶，都有些商人的氣質。他們多少理解到知識也是一種商品。不像傳統的知識份子，一向恥言商利，真也不會經商。在掛著社會主義招牌的「金潮」衝擊下，就特別苦悶。

意識型態的虛偽及濫用，就導致理想的幻滅。什麼崇高的理想，都為新鮮的現實所粉碎。在今日的世界，於是除了迷信之外，已沒有值得人，尤其青年人值得憧憬的理想。因為迷信也好，宗教也好，它們所宣揚的「理想」，是在另一不會被反證的世界。在現實的世界中，民主自由被「民主」國家的政客所扭曲，「社會主義」被共產集團所姦污。於是唯一現世的「天國」就是金錢與權力，而世界就被一群政客及財團經紀人所擺佈。出路在那裡？

也許也不真應如此悲觀。因為在這20世紀的末年，一個相對可喜的現實卻是：大體而言大多數人還能渾渾噩噩地有吃有喝的生活下去。就統計的意義言，可能還是歷史上最好的時期。只是：能不能更好？能不能使大家的物質及精神生活更充實一些？希望也許應該寄托在教育上。當大多數人有相當的教育水平，大多數人有機會接觸到世界各地的信息時，大多數人開始有理性的選擇能力時，大概大多數人就不至於過份的被愚弄，大多數人就會要求許多招牌的真實體現。

1994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