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將繼續前進

送別中華民族的台灣女兒蔣碧玉女士

王曉波


不滿異族統治

蔣碧玉(蘊瑜)生於1921年,逝於1995年1月9日,享年74歲。

蔣女士為日據時期台灣抗日民眾領袖蔣渭水之義女,生父姓戴,生母為蔣渭水之妹蔣花,而極為蔣渭水鍾愛。在抗戰期間,曾隨夫婿鍾浩東(作家鍾理和之兄)及同志李蘭鋒等潛返祖國參加抗戰,經過千山萬水,歷盡千辛萬苦,才投身於丘念台所領導之廣東游擊隊。光復後返台,明治大學畢業的鍾浩東得任職基隆中學校長,不意發生「基隆中學叛亂案」(1949年),1950年10月14日,從容赴義,慷慨犧牲。茲據國家安全局機密檔案《歷年辦理匪案彙編》所載之「案情摘要」如次:

鍾浩東於日據時代,因不滿異族之專橫統治,遂於民國29年元月,邀同李南鋒與其妻蔣蘊瑜等五人赴上海,經香港轉往內地,行至廣東惠陽時,曾因漢奸嫌疑被捕。嗣經丘念台保釋,即服務於我政府機構。
鍾等於到達內地後,因一切未如其理想,乃對政府之信仰降低。而於第七戰區工作時,常受匪黨地下工作人員之誘惑,並閱讀奸匪之書籍甚多,其思想遂趨反動。
抗戰勝利後,鍾浩東隨政府返台,任台灣省立基隆中學校長。35年7月間,經共匪潛台份子詹世平之介紹,正式參加匪黨。並即利用其職務身份、社會關係,開始吸收青年參加匪黨。至36年9月,成立基隆中學支部,由匪台灣省工委會書記蔡孝乾領導同時受蔡之命,將內地來台之匪黨人員,陸續安置於該校任職。37年秋季,因匪徒日益增加,遂將該基隆中學支部,劃為校內、校外兩個支部,分別活動。
38年5月正式成立「基隆市工作委員會」,鍾浩東任書記,李蒼降、藍明谷(已另案被捕)二匪為工委。下轄造船廠支部、汐止支部、婦女支部、並領導基隆要塞司令部、基隆市衛生院、水產公司等部門內之匪個別黨員,與外圍群眾秘密展開陰謀話動,積極建立基層組織,企圖控制台灣之內外交通,並選派匪徒蒐集情報,及進行「兵運」工作。同時將匪在台之地下刊物《光明報》,交由張匪奕明(女)、鍾匪國員(均在基隆中學任職)等,負責印刷出版,及傳遞轉送各地匪徒散發,以擴大反動宣傳。案經國防部前保密局偵悉,會同前台灣省保安司令部、及省警務處前刑警總隊破獲。


該案遭死刑執行者計:鍾浩東、李蒼降、唐志堂、張奕明、鍾國員、羅卓才、談開談。處15年者有:江支合。處10年者計:蔡新興、許省五、許省六、阮紅嬰、王荊樹、蔡秋土。處五年者計:蕭志明、楊進興。處一年者計:曾碧麗、張國隆、孫居清。交付感訓者計:王明德、游英、詹照光、戴傳李、許遠東、郭文川、余滄州、張英俊、鄭舜茂、林獻香、廖為卿、連世貴、張源爵、邱連球、邱連和、李南鋒、吳振祥、姚清澤、蔣蘊瑜、戴芷芳。

勇敢的活下去

1950年10月2日,鍾浩東知道自己必死之後,給蔣女士寫了一封訣別書,是家人從領回屍體的棺材板間取得的。全文如次:

蘊瑜:
我以很沈重的心情來寫這封信給汝。汝我共處已有13年,時間不短不長,而且抗戰期中在極端艱苦困阨的環境中,以汝孱弱的身體,共同甘苦,竟挨過差不多十個年頭,在工作中,在養育小孩的事情上面,汝都沒有我多少幫助,盡了汝的責任。
光復後返台,汝我又以工作的關係,不能常在一起,家庭的瑣務,全由汝負擔,這是委曲了汝的。這一年來,更難為汝了。我實在不敢去設想汝們如何生活,在接見的時候,我覺得汝似乎更瘦了。一切的一切說來都是不幸的。
但是蘊瑜;我們也曾有不少美麗珍愛的過去,那些回憶與感懷時常要把我沈重的心情變鬆得多。蘊瑜;在困苦的環境中還是找些愉快吧!忍耐能克服不少困難,它能增進人的活力。
蘊瑜;請不要驚駭,也不要悲傷,我告訴汝一個設想──當然汝我都希望它是架空的、不會兌現的設想──我的著落發生汝最不願意的情形!那汝將如何呢?
我知道汝的心情將會受到莫大的衝擊,汝將沈淪於悲痛的苦海中,但是我希望汝能很快就丟掉悲傷的心情,勇敢的生活下去。……
關於我們的生平,汝知道很多,我不想在這裡說些什麼。關於後事,切不可耗費金錢,可用最簡單的方法了決一切。汝知道,在這裡我沒有什麼東西,一些用品,汝們領回去,以為紀念。……
南部母親我已另有信給她,我只希望汝多給她通訊,多給她安慰,東、民二兒多給她見面。東兒的牙齒不好,恐怕是汝們傳統的缺陷,須及早設法補救。民兒太可憐了,恐怕他還不認識我呢!
父親、母親,請都不必悲傷,諸弟妹努力求進,以諸弟妹的聰明天資,必能有所成就。我將永遠親愛汝懷念汝,祝福汝。
浩東手書10月2日深夜


中國沒有統一,不能走

感化出獄後,蔣女士堅苦的撫養二子繼東、佐民成人,二子成人後,台灣的政治氣候亦比較寬鬆,一有機會她總是向年輕人宣講著愛國主義和社會主義的理念。87年,承蒙蔣女士允諾到「台史會」講演《蔣渭水先生與我的童年》,留下了寶貴的台灣現代史史料。88年,「中國統一聯盟」成立,她以第二高票當選為第一屆執行委員。並且,參加「台灣地區政治受難人互助會」、「勞動黨」等,每次活動,無論示威遊行或演講座談,蔣女士無不參加,甚少缺席。因為我和蔣女士同住在新店,距離不遠,故經常在活動結束後一同回家。

87年,開放大陸探親後,她終於尋獲在抗戰時期失落的長子繼堅,竟悉繼堅因鍾浩東是「國民黨」在台灣,而在文革期間被判為「黑五類」,受盡人間折磨。命運之作弄,竟至於斯,悲矣夫。但蔣女士從未對國家的前途悲觀,並鼓勵青年樂觀進取。

89年,已聽說蔣女士罹患癌症,但她身罹重病仍樂觀奮鬥,後據說服用「八五一」而得以控制,大家都為她老人家高興。甚至,去(94)年3月,在台北演出「白色恐怖」的《春祭》舞台報告劇時,蔣女士還參加婦女合唱團,歌詠當年所唱過的歌曲。

記得,後來有次在「統聯」的活動中見到蔣女士,發現她消瘦了許多,我問她身體如何,她說在腋下又發現了腫瘤,不過她老人家卻很達觀的表示:「吃到七十多,吃了有剩啦。」在她再度病倒前,在「統聯」、「互助會」、「勞動黨」的活動場合中仍不時看到她老人家的身影。多少人一患癌症即被擊倒,而蔣女士竟能堪破生死,置死生於度外,沒有大智慧大勇氣又那裡能做得到呢?

至去年12月底,王津平先生見告,蔣女士已住進耕莘醫院,我與內人元元即前往深病,蔣女士已不能言語,唯意識尚清楚,我在床頭握住她老人家的手,要她堅強的活下去,她點了點頭,我又跟她說:「中國沒有統一,您老人家不能走!」她又點了點頭。但眼前的情況,蔣女士明顯的不能再支撐多久了。所以,我第二天即傳真到「新台北」電台,給主持節目的邱毅教授,請邱教授在節目中向蔣女士的親朋好友,及尊重台灣愛國主義歷史的朋友們廣播,請他們能到耕莘醫院與蔣女士見最後一面,給蔣女士最後的安慰。

再到您墳上祭告禱祝

綜觀蔣女士的一生,正代表著近代苦難的中華民族,更代表著在苦難中堅守民族氣節的一代偉大的台灣人。1926年,蔣渭水在主持「孫中山逝世紀念會」上稱:「孫先生臨終時尚連呼數十聲:和平、奮鬥、救中國;希望今夜出席的各位,深深接納孫先生最後的呼聲:和平、奮鬥、救中國。」

蔣女士在祖國抗戰最危險的時候,投身廣東游擊隊,參加祖國抗戰,挽救中國。抗戰勝利,台灣光復,蔣女士當然與有功焉。國民黨腐敗,尤其是在「二二八事件」後,台灣同胞遂對「白色祖國」絕望,台灣的愛國主義為了不向帝國主義投靠,唯一的一條路就是「紅色祖國」了,這是台灣人愛國主義的歷史規律,蔣女士和她的夫婿鍾浩東先生毫不吝惜的為歷史付出了台灣愛國主義者犧牲的代價。在帝國主義支持的台獨分離主義高漲之際,蔣女士毅然投身於愛國統一運動和社會運動的行列,以古稀之齡、重病之身,奮然挺進。中華民族能歷經危難屹立於今,就是在其最危險的時候,總是有挺身而出、捨身相救的兒女。蔣女士雖非蔣渭水的親女,但已無愧於蔣渭水當年的鍾愛了。台灣的女兒,中華民族的女兒的蔣碧玉女士已經走完了她苦難的一生,不禁讓我們相起50年代「白色恐怖」時代,在政治犯監獄中為受難同志「送行」的《安息歌》,其詞曰:

安息吧,同志,不要再為祖國擔憂。你流的血,照亮的路,我們繼續前進。

安息吧!蔣女士,不要再為祖國擔憂。我們一定會繼承您所繼承的精蔣渭水所繼承的孫中山的和平、奮鬥、救中國的遺志繼續前進,這是我們後輩台灣的愛國主義者對您的承諾,待來日祖國統一,我們一定再到您墳上祭告禱祝。

1995年1月16日凌晨3時泣筆於新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