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渭水先生與我的青少年時代

蔣碧玉


本文為蔣碧王女士於1987年8月2日,在台灣史研究會所舉辦之「蔣渭水先生逝世紀念學術演講會」上的講稿,發表於《台灣史研究會會訊》第3期(1987年12月)。茲特刊出此文,為紀念蔣女士及苦難的,並在苦難中堅守民族氣節的一代偉大的台灣人──編者

各位前輩、各位同胞大家好:

非常感激主辦單位以及這麼多青年朋友來關心、探求六、七十多年前的先人史跡。那時他們為著在日本帝國主義殖民地攻策統治下的四五百萬同胞,爭取自由平等民權而不顧一切奮鬥到底。現在台灣光復了,回到祖國的懷抱了,但我們卻在爭取自由、平等、民權的過程中,犧牲了不少人,我常覺得悲哀與無力感,但這一下又不同了,這麼多青年朋友站出來了,本人很佩服這些青年朋友勇敢地在努力奮鬥,給我們一線希望,我覺得台灣人有救了。謝謝!

關於先父的革命史績許多前輩已說過,我不再說了,我只根據個人的瞭解,談點往事。家父雖是病死,但死得太早,是因多年的勞累而使他的身體很衰弱就一病倒地,先父小時家裡很窮困,記得祖母去逝時,那時我才六、七歲,在追悼會上先父說過,他大哥常上山撿柴才有白米飯帶去吃,然而大哥還捨不得吃完,還要留下一些帶回來給弟弟們吃。那時我雖然年紀小,聽了這番話,卻感動得流出眼淚而印象很深刻。所以先父直到17歲才進公學校讀書,三年後畢業,進宜蘭醫院當工友,半年後他考進醫學校,該校成績好的學生有公費,而且可以學醫。他考取後十分高興,因為他最崇拜的國父孫中山先生也是學醫的。家父享年40年6個月,扣除自17歲開開始為做一個醫生所接受的日本教育前後8年,出道不過15年半,在15年半的日子裡,一方面要照顧職業及家庭,另一方面要孜孜不休地充實自己,再運用所得知識來與日本當局鬥智,這樣燃燒自己來照亮同胞大眾確實是不容易之事,先父這種超人的能力縮短了他的生命。

童年往事

家父逝世時我十歲,民眾黨成立時我六歲,黨址在天水路,常跟家母去玩,大安醫院在延平北路現在的義美西餅店,我是在那個二樓出生的,當時那裡有三個鋪面,中間是大安醫院,左邊是文化書局,右邊是台灣民報社,樓上好像是間大旅社,由北部南部來的同志都住在這裡,來往的人、吃飯的人都很多。

小時印象很深刻的有兩、三件事,因當時我家面前常有日本私服的警察在監視,家父為了要出診備有一部人力車,只要那部車一開動那個警察就要騎單車追,無論下雨或晴天。車伕阿財每逢下雨天常叫我上車,載我去圓環繞一圈,因下雨帆布都放下來看不到裡面的人,而車後面有一個小窗,帆布拉開一點就看得到外面,車伕阿財叔就問我臭狗有沒跟來,因當時台灣人都叫日人為狗、四腳仔,只見那警察騎車拚命的追,最後發現家父並不在車上,只好搖搖頭歎口氣,也怪可憐的。

還有常常晚上家父他們都演講去了,到深夜一批人回來拿衣服說,家父又被日本鬼子抓去了,這種事本來已甚習慣,但仍是令人憤慨,第二天又要騙祖母說家父到南部演講去了。

還有一件事記憶很深,有一首日本的台灣始政紀念歌,在家是禁唱的,小時不懂事,在學校開完紀念放假回家高高興興地唱這首歌,結果挨罵。家人說今天是台灣人最苦難悲慘的日子,大家應關起門來悲哀哭泣才對,後來我們在家絕不敢唱這首歌,還有先父為了提高台灣人的文化水準做了很多文化工作,不是簡單幾句就講得完。

參加祖國抗戰

在這種家庭環境長大的我,小小心靈已埋下很高的抗日意識,七七事變發生時我16歲,當時在台大醫院當護士,那年認識了留醫患者鍾先生,他是屏東人,日治高等學校的學生,那時台灣人要進去這個學校是不容易的,他是國家民族意識很深高的人,當時他最崇拜領導抗戰的蔣委員長及家父,我們自然而然變成知己,無所不談,我們計劃回祖國參加抗戰,本來還想組織一個醫療團回去,但是談何容易,出境問題、經濟問題,種種因素使得這個理想未能實現。在民國28年底我們二個人與另一對夫婦及鍾先生的表弟三男二女一起成行。從上海到香港在這兩個地方都無法找到關係,只好冒險進去。由香港淡水坐船到廣東前線惠陽惠州,船一到就有前線指揮部的人來檢查身份證,當然我們沒有任何證件,就說我們是從台灣回來參加抗戰的,要來投靠國民黨,請帶我們去黨部,他們說夜晚了你們就在此住一晚,明天再帶你們去。到半夜覺得房裡有人走動才發現他們在檢查我們行李,而且外走廊有人背槍走來走去,第二天才知我們已被扣留而失去自由,莫名其妙地變為犯人,難道愛國有罪嗎?三天中有三位軍法官審問我們,怎麼表達我們的誠意及愛國熱情都未被接受,老說我們是日本派來的間諜漢奸,而要槍決我們,聽說在前線如果抓到日本鬼和漢奸可以領到很多獎金,但我們像嗎?

丘念台出手援救

話說回來,國民黨也不是沒好人,那位姓陳的軍法官總覺得要處決這五個人還須研究,那時丘念台先生剛從前線來惠州領軍糧,丘先生組織的東區服務隊在前線,離惠州有兩天的路程,他每一兩個月來領一次。陳軍法官知道丘先生比較瞭解台灣情形,就把事情告訴他,他就請求上面讓他審問我們,他不只認識家父,連鍾先生的父親和另一位朋友的家人他也認識,他請求暫免執行槍決,解往後方察看偵審,救了我們五條七命,因那時我們兩個女性都懷孕了;我和鍾先生是在上海結婚的。念台先生要我們好好表現,回復自由後再與他連絡。在惠州關了一個多月才解送我們,一縣又一縣地交送,碰到好縣長就準備一個房間給我們,有的就把我們關到監牢裡去,那邊的監牢簡直是活地獄,這中間不知吃了多少苦,真是一言難盡,後來送去送到桂林軍事委員會已快半年了,在那裡住了一個月才送我們回廣東服務。到了曲江回復自由後,鍾先生在報上看到重慶有一位謝南光先生消息,就寫信問他是否謝春木先生。他要我們去重慶,但我們還是選擇去前線,因為原來目的是回來參加抗戰,到後方沒有什麼意思。

亂世悲劇

但要去前線就碰到一個大問題,因回復自由後不久我們兩個都生了兒子,孩子總不能帶去前線,我們兩個痛哭了兩三天,終於下決心把孩子送給人家,然後五個人就踏上征途,一個人背一個包袱就步行12天才到前線博羅羅浮上下的東區服務隊,這個地方是半淪陷區,敵我雙方都不大管,在這個地方東區服務隊做了很多工作,調解民眾的糾紛、辦教育、還供給國軍最正確的敵軍情報。在前線工戶了四、五年。雖然生活辛苦,回憶起來那段日子活得最有意義,充滿著期待與希望,一切都為了抗戰勝利。

抗戰勝利東區服務隊奉命解散,鍾先生就到福建找李友邦先生,友邦先生在我小時就很疼愛我,他要我們在廣東組織台灣三民主義青年團第三分團,日本投降後在廣州的台灣人是很可憐,無依無靠,受本地人欺負,我們就替他們組織了同鄉會,找地方集中他們同住,找輪船分三批回台,我們也一齊回來,回到久別的家鄉當然是感動萬分。

回台後我先生在教育界服務,四年後因案去逝了。算起來我們家是犧牲了兩代,但是我們還未得到幸福,相信家父與先夫更死不瞑目,所以希望年輕朋友共同努力,爭取民主自由平等的日子快到來,一切就看你們了。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