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三桂」論述背後的「新白色恐怖」

作者聲明：在這篇文章中，本人以作家陳映真「被吳三桂」為例，為他講幾句公道話，但本文並不涉及我的統獨立場、主張或思辨，純粹從言論、思想自由作討論。再者，本人身為媒體工作者，前此對台獨海外黑名單人士的報導不遺餘力，常為文批評執政當局，為其爭取返鄉的人權，並曾當面受到他們的肯定。
特此聲明，切莫因為本文把我也「吳三桂」了！

《海峽評論》上期刊出《誰是台灣現代吳三桂？－－論「吳三桂」座談會記錄》。綜觀與會諸人，不論統獨立場，大抵將討論重點置於有那些特質的人是吳三桂？做出什麼事的人是吳三桂？甚或主張什麼的人是吳三桂？到底誰是吳三桂？到最後變成一場典型的「統獨之爭」，雙方激情洋溢，幾近互相指責對方的統獨主張就是「吳三桂」，就是要「出賣台灣」。

其中只有陳映真先生於發言中，對「新麥卡錫主義」的幽靈正在台灣蔓延稍有著墨；至於「吳三桂」這樣一種論述、批評或攻擊是對是錯？對台灣二千萬人民是好是壞？這是否將形成一種「新的白色恐怖」或「新的法西斯獨裁」？與會諸人並無論及，不管是無知，或忽略，或為了政治鬥爭需要而迴避，誠令人有「最癢的地方沒搔到」之憾，以下即對此提出個人的見解。

「吳三桂」爭議的導火線是國民黨陸工會這個「半情治單位」搞出來的，他們放出消息說，政府已監控列管十名被中共當局鎖定拉攏的學者。經數家較支技在野及本土立場的報紙一渲染，又多出「五文化界人士致力中國統一，中共滿意」的說詞；甚至向來頗受知識界、文化界推崇的《人間》雜誌，也被指為「中共的境外刊物」，暗指它曾受到中共前總書記趙紫陽的金錢支持。而人間雜誌的創辦人陳映真「具有濃厚理想主義色彩」、「傾向於社會主義與人道主義」等，也竟然被視同罪大惡極地引為「佐證」。

緊接著，主張台獨的民進黨主委候選人或次團體就以「揪出」、「抓出」、「肅清」吳三桂等為題四處舉辦演講、宣傳等活動：：

如此一來，事情逐漸明朗化。從此一名詞的運用及擴散過程，可看出「吳三桂」指涉的意涵就是「台奸」，就是「（準備）出賣台灣的人」；並且擴張引申為「（真的）主張統一的人」、「反對台獨或獨台的人」，甚或「中共想要統戰的對象」。

至此，「現代吳三桂」不必手握重兵、開關迎敵，只要「主張」、「思想」、「認為」、「信仰」就是「有罪」，而且其中蘊含對被指者之道德、人格的批判與攻擊。

這種現象令人不禁驚心動魄，毋寧是台灣民主、自由發展過程的一種歷史弔詭。試想，在解除戒嚴，動員戡亂時期臨時條款廢除，刑法一百條內亂罪修訂為僅強暴脅迫者得罰之後，朝野兩大黨卻開始不約而同地制裁起一些「真的主張統一」的人或思想或言論；其理由往往與國民黨專制、恐怖統治時期一樣－－危害國家（台灣）安全。部份學者、文人或媒體也基於「愛台灣」、「愛本土」的虔誠與狂熱，不知不覺地扮演起打擊思想、言論自由的「新警總」。

其中，最荒謬的是，國民黨（陸工會）滿嘴喊統一，卻發明「吳三桂」這名詞來鎮壓、修理「真的」講統一的人；而以前因為爭取台獨思想、言論自由而備受迫害的許多民進黨人士，卻也援用此一名詞，聲色俱厲地制裁、攻擊他人主張統一的言論、思想自由。

歷史豈止在倒退，而且陷入有毒的迷霧中，令人心有所憂，不得不言……

這種怪異的「激情邏輯」很簡單，舉個例：因為陳映真是「統派」，所以他在「出賣台灣」，所以他的道德、人格有問題，所以可以無視於他也曾僅為了思想、言論而坐過七年的黑牢；所以明知陳映真抵押房子、賠了上千萬辦的《人間》雜誌相當關懷本土，為弱勢群體講話，當它被誣衊為中共以金錢支持的境外刊物時，平常那麼多的「正義之士」卻沒人出面為它講一句公道話：：

更令人難過的是，可能有人高喊言論思想自由，卻不斷攻擊陳映真的言論、思想自由，甚至搞到對他栽贓構陷、侮辱人格也無所謂。也可能有人極力反對極權專制，卻樂於看到陳映真的人權橫遭打擊，甚至私下暗爽「打死了活該」！

如今的台灣社會已成了「標籤滿天飛，朝野一起貼」的詭異世界，「吳三桂」、「台奸」的大帽子隨時會降臨你的頭上，可謂危機四伏，步步驚心。

「愛台灣」的方法有一千種，可是在「愛台灣」被絕對地道德化、神聖化、宗教化之後，好像我們只能講「台獨」或「獨台」這兩種；有人若「真的」講統一，就是「出賣台灣」，理當活活打死？君不見在朝者公然監控、列管學術界、文化界人士，還一度想訂定限制兩岸關係言論的制裁法條；在野則有人力倡總統組織「台奸肅清委員會」，一副磨刀霍霍、打算大砍人頭的樣子，令人看了毛骨聳然。

「新的白色恐怖」顯然已經山雨欲來風滿樓，它和從前50年代白色恐怖不同的地方在於，後者抓你去坐牢或槍斃；前者尚未達此地步，目前是透過製造輿論及宣傳、醞釀社會氣氛，讓你在道德上被唾棄，引導民眾認定你是「恐怖份子」，應該抓起來「肅清」。這種手段，與中共的文革鬥爭有何不同？

如果，思想、言論、信仰的自由是作為一個「人」的基本權利和起碼尊嚴，是促進一個社會健全運轉、文化多元活潑的要素，那麼它應該受到絕對的保障。中外歷史上已經發生多少當權者、甚或是人民群眾「自以為是」的鎮壓與迫害，在在都是血淚的殷鑒。作為一個良心猶存、智清慮明的知識份子，我們都不願看到台灣再走回頭路，都希望別再出現新的「意識形態符咒」！

以陳映真為例，雖然筆者的本土反省與台灣思考啟蒙於青年時期閱讀目前被視為「大統派」的陳映真寫的小說「禁書」－－《夜行貨車》特別是其中描述閩南語電視連續劇被刻意醜化的那一段，更令我有如大夢初醒；而目前我對台灣前途的思考與陳映真卻不盡相同－－是什麼東西逼我必得如此「強調」？然而我總認為，當我們高喊「台獨言論自由」的同時，也要能支持別人有喊「中國統一」的自由，以及介於統獨兩個極端間的各種主張或看法。

因此，即使有一天全台灣的人都喊「獨立」，我們也必須支持陳映真仍有主張「統一」的自由，並保障他不致因此罹罪或遭受人格、道德的污衊。如此，人權與自由的真諦才能得到百分之百的彰顯，這不是主張台獨的鄭南榕先生引火自焚所要換取的嗎？

台灣社會目前正逐漸蔓延的動輒黑白二分，盛行逼人表態的恐怖、緊張氛圍，已讓不少識者引以為憂；特別是在知識界、文化界間，「你是統的還是獨的」，已成為最熱門的詢問話題或判別標幟。好像統獨大刀一剖，社會人群就分成兩半，敵我分明；而其他人與人之間的各種差異性，也必須被統合在統和獨這兩極之下。有沒有更細緻、人性一點的分法呢？或者各種分法都應考慮，再各自去重疊交集？

一個從事社會運動的朋友曾告訴我，有一次他下鄉拜訪一個前輩作家，對方一見面問他是統是獨？他回答自己不統不獨、既統又獨，該前輩作家一定要他選一邊，否則不用談了。他問能否不回答這個問題，老前輩說不行。結果他們沒有再談到任何話題，他就打道回家了。

這是一個令人感到很悲哀的恐怖實例。試看，才不過幾年的時光，翻開報章雜誌，觸目已儘是因為統獨主張不同，而肆意攻擊對方道德人格的報導與文章。這種狀況再朝社會各層面擴散蔓延，總有一天會為台灣帶來大災難；甚至兩岸政權尚未開打，島內就先打了起來。而在仇恨決戰出勝負之後，不管是那一邊贏，台灣可能將淪為一個「不但沒有說話的自由，而且沒有不說話的自由；人人均需表態自衛的新法西斯社會」！

對此，每一個人都應深以為憂；特別是在病兆初露的此時，知識份子們，不分統獨，都有責任出面講話，全力阻止惡症的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