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登輝與民進黨的蜜月何時結束?

從另一個角度來解析台灣立委選舉

李輝


本文原載香港《明報》1月11日,本文作者當為台灣政治長期的觀察家,對國民黨和中華民國有相當的期望,對李登輝也有一定的善意。在這一立場上,作者分析了李登輝的政治理念和政治手法如何導致國民黨的分裂和島內國家認同的混亂。作者並指出了李登輝「兩國兩府」的理念不可行,及利用民進黨和財團勢力對內的「民主整肅」終將玩火自焚。李登輝身為中華民國總統和國民黨主席,竟用「黨的屈辱」來換取個人一時的「光潔形象」, 而成為民進黨的「最愛」,也必最後被民進黨拋棄。沒有了國民黨,沒有了中華民國,也必然就不可能再有李登輝,似乎李登輝至今不能覺悟。本文對 李登輝有強烈的進諫之意,也有相當的期待。本文發表時,李登輝尚未接見立委,也未正式提名連戰,所以,有關李登輝最近的政治談話--「我從來沒有講過一個中國」,本文也未論及。但本文仍不失為近年來對李登輝和台灣政局最全面而深入的分析報告,故本刊特全文轉載,以饗與台灣政局最密切相關的台灣讀者。編者
我們不會翻觔斗,卻看得懂怎麼樣的觔斗才算翻得漂亮。如果李登輝能看到本文,他的下一個觔斗或許會翻得漂亮一些。作者


去年12月19日台灣的立法委員選舉,是立法院首次全面改選,在全部161個席次中,執政黨國民黨贏得102席,反對黨民進黨獲得50席。總得票率方面,國民黨佔61.7%,民進黨佔36.1%。

民進黨精銳盡出

照理說,國民黨仍穩居勝面。但是,次日台北的報紙說,這次選舉是國民黨的「慘敗」、「重挫」、「遷台以來最大挫折」、「空前挫敗」。

當晚,國民黨主席李登輝在中央黨部收看開票結果,未待終局就提前離席;秘書長宋楚瑜則口頭向主席提請辭職,以示為選舉失利負責。報紙上的大標題說,當天晚上「李主席的情緒的確非常不好。」

同一時間,民進黨的領袖們正在他們的中央黨部開香檳酒慶祝「空前的勝利」。

民進黨在立法院原來只有18席,如今遽增至50席;就中華民國憲法的運作而言,甚至在表決類似信任案的覆議案時有倒閣的實力。而且,民進黨所有山頭的代表人物,幾乎全部當選;台獨聯盟的林濁水等、台灣建國運動組織的陳婉真等、公民投票促進會的蔡同榮等三山五嶽的領袖,一概受到選民的青睞,高票送進立法院。可以這麼說,明年2月,民進黨全黨的精銳,幾乎全部都將開到全世界都知道常常打架的台灣立法院裡。

選後,分析勝負消長的文字甚多;可是,好像還有一個相當關鍵的角度,沒有呈現出來。就是,經過這次選舉,國民黨主席李登輝與民進黨之間的關係將怎麼變化?兩者之間這段奇特的蜜月將如何發展?

一年前,一位外國政治學者在台北作客,他告訴當地的朋友,他發現李登輝是「一又二分之一」政黨的黨魁,意思是說,李登輝是一個國民黨加二分之一民進黨的黨魁。

這次選舉期間,這位外國政治學者則說,他發現李登輝還是「一又二分之一」政黨的黨魁,只不過現在變成是一個民進黨加二分之一個國民黨。

這個戲謔的政治笑話,其實相當寫實地描繪出台灣政治十分奇特的景象。

李登輝與民進黨的奇異關係,在這次選舉裡最微妙的呈現是有些民進黨領袖居然公開號召選民:「支持李登輝,投(票)給民進黨!」

李登輝情結正式退潮

這句口號裡面有相當周折的政治訴求,然而,主要的暗示則是,李登輝所代表的政治理念與以李登輝為首的權力中心,在國民黨內部遭遇了困頓,不能施展,只有壯大民進黨,才能使長期頗受民意測驗肯定的李登輝實現心願。

不過,這樣的情調,在選舉開票當晚,因民進黨主席許信良的幾句公開談話,卻好像有些變調、走調的跡象。當晚,許信良意氣風發地在閃爍的鎂光燈前宣告,這次大選是「台灣民主政治的新紀綠」,並且幾乎挑明了李登輝說,台灣人民不再迷信強人政治,也不再迷信「造神運動」。他說,這次選舉結果顯示,李登輝情結已正式退潮。

許信良這幾句話,在擁李已成主流的台北的新聞界好像未予重視,卻顯示了民進黨與李登輝之間的陰晴冷暖。這幾句話也可以支持本文所提出的這個角度,確實是分析選後台灣政情變化的一個關鍵角度,那就是,未來李登輝與民進黨的關係將如何發展?

李登輝是中華民國的總統,民進黨則自命是台灣共和國的開國政黨,這樣的關係從常理看,似是十分清楚的,那就是終究要決定你死我活。不過,李登輝與民進黨卻至少已經有過一段約兩年以上的蜜月,兩者的關係甚為奇妙。民進黨前任主席黃信介甚至說過:還有誰比民進黨更擁護李總統的!

政爭使得黨的道德追求趨於渙散。李登輝在黨的體制內無法獲得足夠支持力,向外尋求奧援,甚至向民進黨借力、向財團借力,黨的道德支柱於是傾頹。

民進黨與李登輝的這段蜜月,大體上有兩個原因:

一、這幾年來,李登輝所營造的整體政治環境對民進黨頗為有利。

以這次選舉為例,來作個分析。民進黨這次選舉大有斬獲,固然緣於不少其他原因,但從整體政治環境上看,亦頗受李登輝佈局的裨益。(一)李登輝在法律上解除了對於台獨活動的一切限制,使得民進黨的政治空間頓形開闊。例如,刑法一百條修正案通過,使台獨言論劃為言論自由的領域;此次選舉,街道上出現十幾公尺的布幅海報,斗大的字寫著「中華民國的終結者」、「台灣共和國的工程師」等候選人自封的名號,均屬合法範圍。有了言論自由,實際就等於有了行動自由。民進黨獲得如此自由自在的法律空間,自是行止自如,無所窒礙了。(二)更深一層看,李登輝的有些舉措,不徒授民進黨與台獨活動以法律保障,而且也代為建立了反對陣營的道德地位。例如,李登輝成立「國統會」時,聘台獨鼻祖彭明敏為委員;將蔣家時代的叛逆奉為上賓,對反對陣營自是極大的鼓舞。另外,處理二二八事件的「善後問題」,研究報告片面判定此一事件純屬政治迫害,而完全不提部份暴民逞兇的社會責任;這類大張旗鼓的平反運動,也使反對陣營的道德形象獲得憑藉。忠逆之辨,在台灣政治中的界線愈趨模糊。(三)由於法律與政治倫理的變化,大批原屬所謂「黑名單」的反對人士,都得從美國等地進入台灣。這些人以教授、博士一類的頭銜,或成為候選人,或成為助選員,頗受選民歡迎。黑名單的鬆禁,使得民進黨的人才庫頓形充沛,實力滋增不少。

李登輝造成的分裂……

二、李登輝在國民黨內造成的分裂,也為民進黨的發展提供了有利的條件。(一 )民意測驗顯示,李登輝一直頗受民眾肯定。但在國民黨內,對李的評價則甚多爭議。前面提到那位外國教授說,李登輝只是「二分之一」國民黨的黨魁,正是描述他在黨內的形勢。

所謂主流派與非主流派的衝突,若論追本溯源的責任,應是咎在雙方;但是情勢日趨惡化,仇隙日深,則不能不歸咎李登輝未能妥善處理,甚至有火上加油的責任。

分裂的黨中央,如何形成團結的黨?此次選舉,黨的配票計劃完全失靈,各黨部全力擁護自己屬意的候選人,陣腳大亂,良有以也。(二)政爭使得黨的道德追求趨於渙散。李登輝在黨的體制內,無法獲得足夠支持力,於是向外尋求奧援,甚至向民進黨借力、向財團借力,黨的道德支柱於是傾頹。最奇妙的是,在台灣政爭中,大體上說來,像林榮三、張榮發、陳重光這類跨國性第三產業或炒地皮的大商家,較認同李登輝的政策路線;但以王永慶為代表的本土製造業,則對李登輝的政策較多批評。財團介入中央及地方政治後,金錢使黨的道德堤防潰決。至於李登輝縱容部分黨員與民進黨聯手,來打擊國民黨的所謂非主流派,更是敵我不分,黨德蕩然。

選舉前,在民間素具清望的財政部長王建煊,提出道德色彩較濃的土地增值稅政策草案,李登輝竟幾度公開批評王的草案是「泛道德化」。最後逼得王建煊辭去財政部長職務,然後參與這次立法委員選舉,以台北市第一選區第一高票逾十二萬票當選。王建煊的案例,是台灣政治史上,因政策的道德性太強而被迫辭官的首例;舉世亦恐不多見。

選舉以前,素有李登輝「寵幸」之稱首席幕僚蘇志誠公開說,王建煊的政策已激起「四十年來最大的民怨」,不料王卻在選舉中大受選民的肯定。李登輝的眼光如此,政治人物的清濁自然就只能全憑其好惡愛憎而論了。在這次選舉中被稱為「選票吸塵器」的兩大風雲人物,逾23萬票的趙少康與逾12萬票的王建煊,都是李登輝不喜歡的非主流派。他們獲得高票,正好反映支持國民黨的選民那種「走投無路」的窘境,國民黨其他候選人既然無法令他們心甘情願的接納,只好將票統統投給王、趙一類人物,以免投錯了人,良心不安。如此,所謂配票,自然就行不通了。(三)李登輝的政治理念不夠明確,也迷亂了民眾的耳目。譬如說,這些年來,反對人士對蔣介石、蔣經國的批評,李登輝其實應以傳承者或元首身份,說幾句公道話;李登輝對這類言語,似頗吝嗇。二二八事件的調查報告,也是形同媚俗之論,就政治公道言,尚有斟酌餘地。這次選舉前後,國民黨內「集思會」人員公開將郝柏村視為公敵,而李登輝對此不置一詞。再如「一中一台」一類的言論,爭議甚大,而李登輝也是模稜兩可。這類情境,均使得政治理念不易形成一個明確的輪廓,甚至敵我不分,選民也就不知何去何從了。

選民在理智與情緒上的迷亂

民進黨在選舉中居然高喊:「支持李登輝,投給民進黨!」不僅反映了台灣政局是非理念的錯亂,何嘗又不是反映了選民在理智與情緒上的迷亂。

李登輝的政策,確實提供了反對黨一個較佳的活動舞台,從較大的格局來看,這應是李登輝對民主政治的貢獻與成就。但是,李登輝在處理政府及國民黨內部事務時,顯然並無這樣的胸襟與氣度。對外民主,對內專制,似是李登輝風格的最鮮明特徵。前面提到的王建煊就說,國民黨內部「非常」不民主。

這次選舉,也有一個鮮明的例子。

立法院裡有個叫做「新國民黨連線」的政團,全是國民黨員。這個團體的主要成員,大體上形象清新,但被歸類為非主流派,亦即非李登輝的系統。「新連線」裡有位「台灣人」立法委員陳癸淼,選區在澎湖,人品能力在社會輿論間有中上的評價。這次他也競選連任。

離島澎湖是國民黨的「鐵票區」,一向是國民黨提名誰競選誰就當選。這次選舉,以陳癸淼的情況看,原先一般認為應提名他競選連任。不料,國民黨卻決定「開放競選」,也就是黨部不正式提名候選人,讓其他黨員與陳癸淼來競爭。

說是開放競選,國民黨其實是全力「輔選」另一候選人林炳坤;而且,這場陳林惡戰的幕後導演,居然是李登輝本人。有人說,這是一場「黑卒子大戰元帥」的慘烈戰事。

李登輝為了拚倒陳癸淼,可說是傾其全力。財務方面,林炳坤的財力原就不弱;選戰開始,從台灣本島開去的「金牛陣」更是壯盛無比。世界航運鉅子長榮集團張榮發、東南水泥老闆陳江章與養樂多公司兼台灣電視公司董事長陳重光三人,任何一人即有無比威力,何況三人一同公開為林炳坤跨刀。這三個人,台灣民眾均知其為李登輝這些年來最貼身的商人朋友,涉入政局甚深。另外,參謀總長劉和謙,更銜命親自到澎湖輔選,以確認軍系的選票不致流失。

黑卒擊敗元帥

這個架勢,已不同於黨部居於中立地位的所謂「開放競選」,而是一場慘烈的「民主整肅」,勢必要將陳癸淼撂倒。

林炳坤的競選策略幾是不擇手段。在金錢方面,有如天女散花,他舉辦了一場攝影比賽,任何一個報名參加的澎湖縣民,都能獲贈一部照相機;結果送出了二萬一千多部照相機,全澎湖90%的家戶都領到了他的贈禮。另外,到投票前夕,更傳出一票三千台幣的行情。然而,司法單位,卻查無賄選的「證據」。在意識型態方面,則放任其助選員渲染「省籍因素」,甚至宣稱把「中國國民黨」改成「台灣國民黨」,又稱「林炳坤當選後,不會在立法院裡為外省人的利益說一句話」。

開票結果,陳癸淼居然以20,641票當選,多出林炳坤1,533票。這場選戰,除了元帥輸給黑卒,原本在政治上整合良好的澎湖,也因這次選舉弄得四分五裂,和氣盡失。李登輝勇於內鬥,著實不計代價。

在有些國民黨支持者的眼中,李登輝政策中最難理解的一點是,為什麼他對反對黨那麼寬縱,卻對政府內部與黨內如此嚴苛。李登輝花在搏殺黨內同志「黑卒」陳癸淼的心力,遠逾他對付任何一個民進黨候選人所用的心力。而陳癸淼並無明確的過失。黨部不提名他,只稱他「基層經營不力」,實際上的原因,則是因為他在黨內偶爾說些李登輝不喜聽的話而已。開票結果卻證實,雖是面對「元帥」的御林軍,陳癸淼顯示的「基層經營」並不差到那裡去。

在這場惡戰中,林炳坤的金錢攻勢,顯然與李登輝口頭上稱的「反賄選」「反金權」相違;李登輝甚至還應社會團體要求,簽過「反賄選」的約書。另外,林炳坤及其助選員的分化性言論,又與李登輝口頭上反對「製造省籍矛盾」的宣示相違。澎湖這場選舉,李登輝不僅輸掉了一個林炳坤,也輸掉了他自己的誠信。一般印象中,李登輝的言詞與行為未必一致,此處又得一例。

李登輝黨「異」伐「同」

在這樣的情勢中,李登輝獲得民進黨的支持也就顯得有其淵源了。因為,李的政策,在大環境的佈置上,有利民進黨;而且李的黨內策略,則形同是民進黨得以用來分化國民黨的最強大的武器。

在政黨政治中,執政黨的領袖倘能受到反對黨的肯定,而且此種和睦關係所形成的政治條件,能夠轉化成為執政黨整體的政治資源,則這種關係不僅是執政黨領袖的個人資產,也會成為執政黨的團體資產。

李登輝與民進黨的關係卻不是如此。民進黨在頻頻向李示好的同時,毫未放鬆他們與國民黨間的鬥爭。他們顯示的態度是,李登輝是李登輝,國民黨是國民黨。

甚至有幾家台灣的報紙,如《自立早報》、《自立晚報》、《自由時報》、《台灣時報》、《民眾日報》等,言論傾向台獨與民進黨,對國民黨則是毫不容情地撻伐,卻同時又是李登輝最強力的媒體支柱。

在民進黨和這些媒體的策略中,李登輝光潔有如聖徒,而國民黨則是污穢、骯髒、臭不可聞。

從這些方面看,外國學者將李登輝稱為一個民進黨加半個國民黨的黨魁,也頗有道理。

這顯然是一個不甚合理的景象,也必然是李登輝不甚合理的操作形成的景象。他的光潔形像,部分是用黨的屈辱換來的。民進黨已成功地將國民黨的黨魁與國民黨本身分化了。李登輝自己卻似對此毫無警覺,反而有點自認為是因自己的政治魅力造成了這般奇景。甚至李的黨內支持者,如立法院內的國民黨派系「集思會」,更公開與民進黨聯手,去討伐他們眼中的李登輝的政敵--行政院長郝柏村。李登輝對這些情況,明顯有縱容的意味。

民進黨當然是相當程度的把李登輝看成工具。有了李登輝去整治國民黨,民進黨在對付國民黨時即可省卻不少力氣。問題是,李登輝自己卻好像看不清自己的處境。

決戰點在96年總統大選

李登輝的這種自信,在這次選舉裡面最鮮明的表徵,顯示在國民黨的電視競選廣告(C.F.)上。有一支片子,題名是《愛的領航》,從李登輝小時候的照片開始,分幾段落來介紹這位領航員的一生。這種個人崇拜至少在蔣經國時代已很少出現,何況影片裡介紹李登輝的事功,除了任台北市長在颱風夜關心市民用水外,也沒有提供充分的印證資料。這個與台灣當前民主氣氛大相乖離的作法,連選戰初期呼籲「支持李登輝」的民進黨,也公開指其為「造神運動」。

國民黨證實,這部影片是經李登輝親自看過才發行的。李對這部片子內涵的貧弱、可能引致的批評與那種反民主的風格,似乎毫無警覺。相信他在看試片的時候,或許相信,他個人的魅力一定能為國民黨多爭取一些選票。

然而,國民黨卻遭遇了「空前的挫敗」。尤其,李登輝不喜歡的黨員,如澎湖的陳癸淼等,皆獲選民肯定而當選;趙少康、王建煊等則從決定參選至投票日僅約兩個多月,竟然獲得23萬或12萬的高票。而自命為李的心腹的「集思會」人員,如吳梓、林鈺祥、蔡璧煌,則紛紛落選。這次選舉,與其說是國民黨的失敗,不如說是李登輝那個「二分之一」的國民黨的徹底挫敗。

難怪報紙上說,開票那晚李登輝的「情緒非常不好」。寫這篇報導的記者還特別提醒,這時候正是李登輝聽說趙少康以23萬高票當選的時候。

這樣的選舉結果至少顯示,李登輝確實未能統領整個國民黨。而且,也證實了李登輝旳人脈所呈現的理念與風格,並未受到基層民眾的青睞。

這次選舉,應使李登輝更加認清,他在國民黨內確實出了問題。然而,像他這般自信,恐怕一時尚未認識到他與民進黨的關係亦將發生變化。

本文前面提到民進黨主席許信良在開票當晚所說的那幾句話,其實已點出了問題。

許信良說「李登輝情結已正式退潮」,意味民進黨與李登輝的關係行將發生變化,從現在開始到台灣預定首度全民投票選舉總統的1996年,雙方的關係將逐漸轉友為敵。

許信良當晚那幾句話也許說得早了些,甚至也許不是整個民進黨的公意。但是由於許信良一向自命為民選總統的候選人,在民進黨顯然愈加受到選民支持的時刻,他這幾句話很明白的點出,民進黨與李登輝的關係縱然不致立即反目,但在民進黨找到適當題目時,將漸漸不再是盟友,而是對手,決戰點在總統大選。

談及此,可以簡略分析一下台灣去年初的修憲內容與總統選舉新辦法,及可能導致的政情發展。

國家認同的難題

中華民國憲法,原是總統制、內閣制混淆不清的一個體制。照理說,修憲之計,首先要討論的課題應是究竟應採總統制或內閣制。

台灣一直有國家認同的難題,內閣制使兩股力量在國會中相互制約,較不易趨於極端。總統制則容易在一次選舉中,或一個當選人手上,引導整個國家走上極端,風險甚高;而且,在選舉期間,雙方對峙,國家認同之類的話題,有可能使社會裂隙加深。這些都是在台灣的處境中斟酌內閣制或總統制時,很容易聯想到的一些問題。

據在總統府任職的李登輝的一名親信稱,李登輝在兩年多前,曾私下親口告訴他們幾名總統府人員,說他支持內閣制;問題是,在比這更早的時候,李登輝卻在公開記者會上透露贊成民選總統。

去年初修憲前,在李登輝經營的氣氛中,幾乎沒有聽到任何有關內閣制與總統制的選擇問題,輿論的焦點跳過這個前提性的問題,直接被引導到究竟應該由民眾直接選舉總統?還是保留國民大會為形同美國的總統選舉人團的另一種民選方式?也就是採「總統直選」或「委任直選」。此時,內閣制已經完全聽不到聲息。

李登輝任命副總統李元簇領導一個專家小組研議修憲大計,到國民黨三中全會前夕,這個小組始終決定採「委任直選」,且經李登輝首肯。

不料,及至開會,突然出現了一個「總統直選」案,有人質疑,這個案子既不是專案小組提的,怎麼會平白冒了出來?結果,召集人李元簇稱不知情,黨秘書長宋楚瑜也說他也不知案子怎麼出來的。這個謎團,到現在還沒有答案;但大家都知道這是李登輝的案子。這是李登輝決策的另一特徵,撇下專案小組一類的體制,逕行獨斷,而後倘出現質疑,又不認賬。

三中全會裡,陳立夫、邱創煥等杯葛李登輝的演出,大家應是記憶猶新,接下來國民大會修憲,雙方也相持不下,結果只訂了一個「總統、副總統由公民選舉之」的原則,至於是「總統直選」或「委任直選」還待1995年討論。

當眾人將目光全部放在直選的爭議上的同時,總統的擴權條款卻全數通過。事後,有人說李登輝的聲東擊西完全奏效;讓眾人去傷怎麼選總統的腦筋,他卻不費一點力氣將總統的擴權條款定了案。

新憲的總統權力,名義上是維持「五權憲法制」,其實則形同是「總統的五項權力制」,使總統相對於其他四權的實質地位均有提升,特別如監察委員,原由省市議員間接選舉,改由總統提名經國民大會同意後任命,這一轉變,衍生的問題頗多,最受爭議者是,原來具備彈劾總統權力的監察委員,如今卻可能淪為總統私人的準司法部隊,或者淪為總統用於酬庸籠絡的分贓工具。

最近內閣改組,又可看出監察院的另一「妙用」,凡是在人事管道上阻擋李登輝人脈流通的人物,不論是部長或次長,都可授予監察院長或監察委員職位,以便讓他騰出現職,「掃雷清道」,俾便李系人馬能順利就位。監察院等於成了總統的「洗牌機器」,也算是憲政的一大發明。

憲法修正條款對於總統權位的主要改變,第一是改由民選,第二是擴權,第三是用以制衡總統的憲法工具均已削弱;因為,新制的國民大會、大法官或監察委員與總統均屬「相生」的生態,不太可能有「相剋」的作用。

高風險反民主的修憲案

另一個問題是,政策中心與責任體系仍然置於行政院與立法院的互動,總統不必參與,不受制衡,當然也可以不負責任。新制的總統是有大權而無責任的職務,甚至總統若有違憲行為時,可能找不到節制的工具,可謂是一種高風險、反民主的設計。

李登輝一直說,他不會連任總統。但是,許多觀察者卻相信,屆時他一定會「應全民要求」參與總統大選。因為,新憲的總統權位,看似為李登輝自己「量身裁製」的設計;而且,他很可能運用這個特殊的設計,經由民選的「洗權」(Power-Laundry)程序,建立更穩固的權力基礎,去實現他的功業。從常理看,李登輝倘自己無意再任總統,應當不會設計出這樣一種不符憲政基本原理的高風險的憲法架構。

民進黨早期一直主張內閣制,因為這是少數黨較佳的舞台;然而,近幾年來因「李登輝情結」的影響,轉而力倡總統直選。

民進黨主張總統直選,主要是從策略觀點立論,第一,總統大選,一戰決勝負,可存僥倖;許信良曾直言總統直選是民進黨奪取政權的捷徑。第二,國民黨內,因內閣制、總統制,或直接選舉,間接選舉,已呈分裂,推波助瀾,可收漁翁之利。

民進黨前主席姚嘉文即謂,民進黨在理念上贊同內閣制,但在策略上選擇了總統制。這是老實話。

照理說,反對黨的牛肉,常是執政黨的毒藥。李登輝的看法顯然並非如此。

這次立委選舉後,顯示台灣的政治地圖變了,國民黨消,民進黨長。在民進黨主席許信良聲稱「李登輝情結已正式退潮」的同時;獲得全台最高票的「新國民黨連線」領袖趙少康出面呼籲,要趕緊發動「總統保衛戰」「政權保衛戰」。

顯然,雙方均意識到這是既成的趨勢。就台灣的處境來看,按照李登輝的新憲結構,倘是民進黨人當選了總統,情勢就很難估計。

或許可以這樣說,在李登輝的設計中,也許並未將民進黨人未來贏得總統選舉的可能性列入考慮。李登輝或許認為,民進黨成為執政黨的機率不大;甚至,李登輝或許也認為,其他國民黨人出任總統的可能性也不大。所以,他的憲法設計,只想到他自己出任總統的權宜便利。

無論如何,李登輝是中華民國的傳承者。在選舉期間,他已將他的底線交代清楚,那就是不要談一個中國,因為外國人均指一個中國是中華人民共和國。他則說,一個中國就是中華民國。究其實際,就是兩國兩府。

為李登輝計,他不能背叛中華民國;那樣,歷史會說他是叛徒。另外,他也不能讓中華民國被纂奪,例如改成台灣共和國;因為,歷史也會說他是斷送民國的末代總統。

務實、中庸、彈性

李登輝的理念及策略其實十分蕪亂,外界甚至稱他有台獨傾向;不過,台獨顯然不是他能夠或應當做的選擇,否則他在政治現實及歷史評價上均無法立足。

他目前的理念中心,其實就是維持「中華民國」這四個字,除此,皆可循他所標榜的「務實」「中庸」與「彈性」策略去處理。

要維持「中華民國」這四個字,他首須獲得民進黨的支持。因此,他給予民進黨開闊的法律空間,並藉平反二二八等舉措,收攬人心。希望民進黨能在「中華民國」體制下,扮演其「忠誠反對黨」的角色。

不過,李登輝的期望迄無實現跡象。由於法律對台獨已經不採制裁的立場,因此這類的朝野衝突已較過去緩和。但是,各種類型的台獨意識卻在社會中潛滋暗長。如今,贊同台獨或同情台獨,在法律上或道德上,犯罪感日趨淡薄,道德感卻愈趨濃烈。這是許多專業人士及知識分子傾向民進黨的原因。亦因此,許多人會將李登輝視為台獨的支持者或同情者,或許都是從他的政策的效果來立論的。

李登輝為民進黨開闢了活動空間,原意應是希望他們能接納「中華民國」這個體制;然而,民進黨卻將李登輝賞賜的政治資源,泰半用於發展反體制的台獨活動上。李登輝似是種瓜而得豆。

退一步說,倘是民進黨一直維持一個局限的格局,總選票25%左右,在立院的席次僅增至30席上下,那麼即使是個台獨黨,也不足為慮;從長期看,且有被社會吸收消化而變化氣質的可能。

這次選舉卻嚴重考驗這樣的假設。民進黨除總得票率增達36%,席次躍至50席,當選人更在14個選區獲得最高票。而且,不但大部分的當選人得票數高,而且當選人之間的得票數也十分平均;這種選票分佈,比有組織參與運作的國民黨的情況更佳。僅此一點,可以確定民進黨的選民的政治意識與政治策略,不可小覷。而倘謂這樣的選民不懂得台獨訴求,而大多是因為其他因素而投票給民進黨,這種說法恐怕不能完全成立。也就是說,這幾年來,無論就民進黨一個黨或整個社會來看,台獨的勢力都在擴張,而不是衰退。

一般估計,到了今年(93年)縣市長選舉,民進黨順立委選舉的形勢發展下去,加上去年花蓮發現大規模作票等話題,今年也應當是民進黨的豐收年。即使不是全面贏得選舉,其社會影響力及滲透力,亦將提升,這些都是他們競選總統的資本。

誰背叛了自己的法統?

如今,李登輝的競選對手隱然出現,而且這個對手是李登輝自己培育壯大的。

在李登輝心中,他與民進黨的關係,也可能是一場相互利用的關係。正如不少民進黨人如此看待這份交情。

但是,若在此刻結算這場交易,民進黨大賺,李登輝有賺有賠,國民黨則大賠。

這次選舉顯示,民進黨已由分裂變成整合,而且是一個勢頭上升的政黨;國民黨則由整合變成分裂,而且是一個勢頭下降的政黨。

其間原理,主要是李登輝借民進黨之力來進行其在國民黨內的鬥爭,而民進黨從國民黨的內爭中獲得了滋長的養分。

然而,從這次選舉到總統大選,李登輝與民進黨之間的關係,顯然將進入一個新的時期,雙方關係的變化,主要將取決於下列因素:

一、台獨的因素:

無論如何,中華民國總統李登輝的利害關係,應當是與台灣共和國衝突的。所以,這是一個應當注意的因素。

民進黨主席許信良曾說,如果民進黨執政,也不一定會更換中華民國這個國號。最近,彭明敏也說,屆時要不要宣佈台獨,「值得深思」;張旭成則稱,安全的因素,比要不要改國號優先。(在這可以順便一提的是,這些人的這類觀點,與李登輝的「中華民國觀」幾乎完全相同。這可謂是奇異的弔詭,究竟是李登輝或是彭明敏背叛了他自己的法統?還是二者皆然?)

不過,可以確定的是,民進黨至少在真正執政以前,不會放棄台獨的訴求。因為,台獨的勢力,在台灣頗具聲勢,可以說是一種「市井與紳士」的組合。醫師、律師、教師裡面有台獨的支持者,口嚼檳榔喊打喊砸的社會邊緣人也有台獨的追隨者。這是民進黨的現實資產,不能輕言放棄;同時,這也是民進黨的道德負債,不可能說放棄就放棄。

像許信良、彭明敏、張旭成等人的觀點,在民進黨真正執政後,可能會引起背叛「革命」的質疑。

民進黨若果真執政,台獨不台獨,橫豎都是個不安的因素。因此,是否一個完全由台灣人(不論其為國民黨人或民進黨人)統治的中華民國,即能免除台獨困擾,未必可以樂觀。

不管怎麼說,這次立委選舉,對台獨自然是個鼓勵。另外,外部環境的變化對台獨人士也有激勵作用:

一、東歐共產世界崩解。

二、因此而引發的民族或種族獨立運動。

三、所謂「新冷戰」「反華大合唱」或「新圍堵主義」漸露端倪。

四、中共對台灣的吸引力沒有提升趨勢;即使已有四百萬人次台灣人赴大陸實地看過,也不能激發所謂「祖國情結」。

五、東西德統一的難局。

六、美國出售F-16戰機等事件,顯示國際對華政策非沒有調整餘地;台灣問題國際化,未嘗沒有可能。

七、香港的範例,證實「一國兩制」無法樂觀。

這些因素,再加上前述台灣內部的政治現實及政治倫理發生變化,台獨的現實舞台與道德空間亦趨擴大,未來幾年,這個趨勢應會以各種面目逐漸上升,似不可能下降。

面對這樣的情勢,李登輝目前的策略,似僅固守「中華民國」四字,這樣的陣勢,實在相當單薄。

丟棄反台獨的擋箭牌

一、郝柏村去職後,李登輝遲早皆會在第一線上與台獨展開辯論。過去,李登輝也發表過一些反台獨的談話,大多數的人似都不認為那是他真實的信仰,而只是應付政爭的策略性談話。過去,國民黨內反台獨的代表是郝柏村,而不是李登輝;郝柏村一直是李登輝的「擋箭牌」。如今李登輝要親冒弓矢,有一天民進黨即使指他為「保守派」「台奸」、甚至將他在這段期間與民進黨聯手整治國民黨的秘辛公佈出來,用以羞辱他,恐怕也不是令人十分意外的事。

二、李登輝的「中華民國」政策,細究起來,除了「中華民國」這四個字外,其餘皆可「務實」與「彈性」;甚至與民進黨的政策愈來愈趨類似。

李登輝甚至間接抨擊國民黨過去的外交政策是「孤立主義」,其實這是政敵對國民黨的評價;稍識歷史者均知,國民黨過去亦曾嘗試採取「彈性」「務實」,只是當時的時空環境不如當前而已。

李登輝將「彈性」擁為自己的發明,因此刻意強調,此一政策對外開拓了一些關係,但也換來兩岸關係的日益惡化;對內,則因此種政策導致忠奸順逆的道德思維發生變化,國民黨的形象亦日趨模糊,引發了「共識不深、團結不固」「團結不固、共識不深」的惡性循環,這在前面已有討論。

假設,李登輝的「中華民國觀」,與彭明敏、許信良及張旭成的「國號未必更換論」,成了二而一的概念,李登輝及國民黨就要失去安身立命的憑藉;「中華民國觀」必須與「國號未必更換論」的內涵多少有些差異,正如李登輝必須與許信良有些差異。否則何必有李登輝,許信良不也可以嗎?何必有國民黨,民進黨不也可以嗎?如此淺顯的道理,李登輝迄至目前似無此種見識。

李登輝顯然是將「中華民國」這個體制看得太單純了,好像只要店名不換,以前賣紅茶、現在賣咖啡,均無不可。但是,以這樣的策略與民進黨相抗衡,首先在意識型態和道德面已被民進黨同化了。既然你也改賣咖啡,那麼,為什麼不乾脆讓我開個咖啡店呢?

是民進黨心甘情願永遠扮演「中華民國」內的反對黨?遂了李登輝的心願?還是台獨分子仍然喋喋不休,迫使李登輝抬高姿態與他們翻臉?這些,都不是適合蜜月情調的話題。

二、體制的因素:

從目前的氣氛看來,郝柏村似不會再出任行政院長。此一決定,對郝氏本身及台灣政局,皆甚有利。就郝氏言,在「軍人干政」的反對聲浪中上台,而能長期維持70%以上的民意滿意度,這是全身而退的時機,再戀棧就要自取其辱;對台灣政局而言,郝氏一退,則可雲霧散盡,還其本來面目。

院長是總統的「炮灰」

林洋港曾比喻,在李登輝手下的行政院長是「炮灰」,郝柏村這兩年扮演的也是代罪羔羊的角色。爭執統獨問題時,他是箭靶;爭執總統與內閣的憲法體制問題時,他也是箭靶。有些爭論聽起來是獨派批統派,其實只是對郝氏人身攻擊;聽起來是總統派批內閣派,也只是向郝某本人尋釁而已。

這類攻防戰,看似硝煙瀰漫,其實都是借題發揮。所以,郝柏村下台,可以使台灣的政爭逐漸真實化,而不再是戲劇化,體制上的實質衝突才會顯現。

最近以外省人為主力的「新國民黨連線」人員宣稱,倘郝柏村不續任,他們反對任何「外省人」接任閣揆,而支持「台灣人」出任。這就是要撥雲見日,希望能實事求是地來議論時政,不要讓「省籍情結」的煙霧繼續作祟。

修憲問題,因國民黨的內爭而弄出那樣一個奇形怪狀的架構,民進黨也「樂觀其成」;但在郝柏村去職後,加上民進黨執政的企圖心上升,這種爭議性頗大的體制勢必會成為李登輝與民進黨之間的衝突因素。

最近監察院改制的問題,即能看出民進黨這種變化的趨勢。這個問題使得民進黨在兩種情境間作一選擇。第一,貫徹該黨廢除監察院的主張,向李登輝的憲政設計挑戰;第二,接受現狀,在李登輝的憲政設計中運作。目前民進黨的決定是:不行使監察委員任命同意權,以示反對體制;被提名為監委的民進黨人則不必開除黨籍或退黨,僅以「退出政黨活動」來接受任命,以遷就現實。這次憲政爭議,可謂僅是作態而已,未來發展是否均如此緩和,實難逆料。

台灣的憲政十分脆弱,唯一最堅強的憲政事實是,立法院已成政治的中心,是日常國政的強勢角色;這個事實,是先於新憲而存在的,比憲法的條文更堅實有力。

立法與行政是互相制衡的敵體。倘行政院長與總統不同一派系,立院的壓力也許無法直接傳達到總統身上,亦即總統尚有操縱或規避之途。郝柏村就是一例。倘行政院長與總統屬同一派系,立院的壓力就會直接傳達到總統身上。未來的局面,或許就是這樣。

「天才的創作」

其實,民進黨人對新憲的設計,私下批評頗多,甚至喻為「天才的創作」;這種態度隱而未發,主要是希望國民黨的內爭盡量發展,他們樂得做壁上觀。

這次選舉,王建煊、趙少康、魏鏞等政務官當選而進入立法院,程建人等也因不分區名額成為立法委員,可見內閣制未嘗不是可以考慮的制度;選後,民進黨立委陳水扁在一項座談會裡即提議,憲法75條修刪一字,即可成就內閣制,亦即將「立法委員不得兼任官吏」的「不」字刪去即可。

這類的情況,未必會導致內閣制的翻案,但可以嗅出立法院不願甘居強勢總統的陪襯機構。至少,這次選舉後,兩黨的立法院黨團,地位都會大幅提升,而朝「內造政黨」的方向發展。

☆從李登輝的風格或新憲的設計看,皆只能容納一個形同總統幕僚長的弱勢行政院長。行政院長地位削弱,立法院的形勢亦將貶抑。立法院只有設法與行政院長的後台--總統直接折衷,才能提升整個立法院的能量與地位。甚至與行政院長聯手,排除總統的干預也是可能的。

☆新憲使總統、國民大會與監察院成為共生體,直接威脅立法院的地位;國民大會甚至有形成另一實體國會的要求。立法院與國民大會或監察院間的衝突,亦將使總統不能置身事外。

☆李登輝的總統風格是「有大權無責任」,亦即插手行政,而不受理應節制行政的立法院節制;此類情事一多,整個立法院或民進黨,恐遲早都要與之發生摩擦。郝柏村在時,罪在一身。郝柏村離去,李登輝將面對這類質疑。

當李登輝與民進黨人競逐總統的態勢形成後,這類憲法問題,涉及政治公道、政治責任與政治風格,俯拾皆是政敵之間用以相互詆毀的材料,民進黨會顧惜昔日交情,再對李登輝網開一面嗎?

道理十分淺顯,任何反對黨都要有一個「功能性」的敵人,只有攻擊政敵,才能彰顯反對黨的風格。郝柏村去職後,李登輝理應首當其衝。何況,過去郝柏村遇襲,李登輝可以坐視;倘是他的親信受到攻擊,李登輝亦愛惜自己的羽毛,不伸援手,恐怕就要引人非議。也就是說,在政治責任體系上,李登輝迴避的空間已不如過去寬裕了。三、政治品質的因素:

李登輝喜用親信,政爭尤其使其顧首顧尾,不能廣納人才,而形成只敢任用親信。親信是以忠誠度為準,而不一定以成就為準。

李登輝系統的名單,足可顯示此種特質,例如蕭天贊、簡又新、黃大洲、黃昆輝、陳重光、黃石城、蘇志誠、賴國洲、邱進益;尤其是機要蘇志誠,日前他有一段談話經雜誌刊出,至足令人驚異,也可見李登輝實在沒有得力的輔佐。至於黃石城掌文化復興之任,更是牛頭不對馬嘴,此一任命甚至涉及李登輝在省府主席任內的一段閒話。

人才短絀,政事自然不易興盛。倘稍有任事勇氣者,如王建煊,李登輝竟公開透過媒體與大臣辯論政策見解,好像要大家知道,總統終究比部長高明。士氣如何不受挫?

事實上,李登輝自己對於經濟民生,幾乎也只提過「產業東移」和「北水南調」兩個主張,而皆被視為完全不識自然、人文生態的笑譚。

喜愛家臣

李登輝喜愛家臣,而不能駕御命官,這使得國民政府的官員,皆將變成平凡的公務員,日常政務已是窮於應付;至於具備個人魅力,在民間有政治家形象者,視目前趨勢,將日趨凋零。

以如此特質的人物領導官僚系統,行政品質低落,公務員的向心力及認同感不足,民眾與這種類型的官員也相當疏離,政府也因此不易產生親和力,這樣的氣質,應是李登輝風格的直接反映。

至於民意第一重鎮立法院,國民黨人大都平庸之輩,甚至操守亦極可議。李登輝人馬在「集思會」重要人員此次落選,恐怕要找幾個能替他在立法院把話說清楚的人才都不容易;而驍勇善戰之輩,皆屬國民黨內的非主流派。

行政院的表現不看好,政府的親和力不強,在立法院又無強力的攻防部隊。甚至郝柏村去職後,除非李登輝敢任命他潛在對手林洋港接任,內閣在立院的應付恐亦難有精彩演出。這些,都是使民進黨50名精銳展現其群眾魅力的時機。

綜括以上分析,只要民進黨決定參加96年總統選舉,李與民進黨的關係勢將化友為敵,這是政治上殘酷而真實的定理。這次選舉應使民進黨的企圖心與信心都受鼓舞。而且,上至國家認同、憲政體制,下至政風政績,李登輝供應給對手的題材,似亦不虞匱乏。

除非,李登輝真的決定不選總統。然而,這麼一來,就更成了一場鬧劇,李登輝莫非存心留個爛攤子給所有的台灣人?

一手導演「世代交替」

談到這裡,尚可補記一段。台灣目前正在進行的高層人事調整,形式上以「世代交替」出之,實質上則是李登輝一手導演的「朝代交替」。這盤棋,應是照著在此次立委選舉前已經擺好的棋譜落子的。其中,連戰是各界矚目的行政院長人選。不過,如果未來正式揭曉時不是連戰,而是林洋港或什麼「外省籍中生代」,亦不必意外,全看李登輝對目前政局的權力衝突如何解讀,甚至也要看李登輝希望他與民進黨的關係如何發展。

直接向李登輝提出「忠告」的是一向頗受肯定的民進黨籍立委陳水扁。連戰接任行政院長之說甚囂塵上之際,陳水扁就放話說,連戰必然無法應付這麼大的付託,到立法院「穩死」,並稱「外省籍中生代」陳履安是適當人選。到了陳履安接任監察院長定案後,陳水扁才說出真意。他說,連是李的人,立法委員不能不批評行政院長,批連即是批李。顯然陳水扁認為,李登輝與民進黨間的蜜月尚有邊際效用,不必因閣揆換人而形成直接衝突的局面。因此,李登輝果若棄連戰,而取林洋港或「外省籍中生代」,主要著眼亦在為他自己找個「炮灰」,為民進黨找個「假敵人」。如此,李登輝在96年選舉前,尚可盡量保持羽毛潔淨,而民進黨也可再利用國民黨內爭(倘閣揆為林洋港)或「省籍情結」(倘閣揆為外省籍中生代),繼續演出台灣政治上特有的「徦衝突」(Psudo-Conflict)。所以,萬一閣揆不是連戰,亦非意外。

「我不就山,山應該就我」

李登輝以「做一個自主的領導者」自期。他的藍圖是,兩國兩府;有大權無責任的總統,行政院是總統的幕僚室,民主化緩慢的國民黨是黨魁的有義務無權力的忠貞戰士;開兩朵台獨小花的花瓶反對黨也對政權沒有什麼威脅。以李登輝「我不就山,山應該就我」的風格,這種的雄心壯志,不論實現或力拼而未能實現,都是一個翻天覆地的工程。

李登輝最近又提出「中庸」二字,做他的政治箴言。不過證諸往昔,李登輝的風格卻是激進、極端與偏執。一廂情願的冒進的理想主義可以說是他的特質:

關於大陸政策:一起步就在1989年北京亞銀大會中,命財政部長郭婉容起立向楊尚昆行禮。這是擺明了兩國兩府的姿態,北京當然視此為挑釁。繼而又以金錢購得幾個小國的外交承認,提早斷送了沙烏地阿拉伯與南韓的邦交。這些年,台灣與大陸的關係,緊張是在累積,而不是紓解。不論李登輝心懷何事,獨台也好,兩個中國也好,台獨也好;李登輝過去所下的棋都是冒進的臭棋。

關於民進黨:前文敘述已多。李登輝的政策,從民主原則看,無可批評;但在策略與步驟上,實為冒進。台獨在台灣的法律結構及政治道德上奠定基礎,可謂皆拜李登輝之賜。然而,台獨究竟是否屬於民主範疇,亦有爭論。舉世之內,給予革命者如此待遇的執政者,恐係絕無僅有。李登輝似相信,台獨是對外省人而言,他這個台灣人總統先天有免受威脅的條件。再者,李登輝對民進黨鬆手,亦有配合政爭的因素,不是全然基於民主的考慮。

關於修憲:前文已經論及,修憲過程中表現的權謀與新憲的精神,恐怕難符民主之精義。特別是不容內閣制有任何討論空間,未來勢必難免史家的訿議。如此反民主、高風險、理論不符、現實難行的憲政設計,實是非愚即妄。

關於國民黨:國民黨是台灣目前民主化最差的政治機構。這次選舉即可看出基層民眾的疏離。這已是一個內部分裂、黨德淪喪、清濁不分、是非不明、金權橫行的政黨,較之蔣家時代,更趨下流。事實上,李登輝對這個政黨也毫無把握,因此他覺得運用陳重光、張榮發等財團,甚至借民進黨之力,還比運用黨內體制上的資源得心應手;這兩年李登輝的手法,還真有一點「毀黨救黨」的味道。國民黨之至於今日,黨內派閥應共同負責,但李登輝領導無方亦無可逭免。

關於統治效果:李登輝的統治效果,簡約而言,就是「兩獨並發」。一是台獨,一是獨裁。先說台獨,李登輝自己不應當也不能夠選擇台獨這條路,已如前述。但他的統治效果則顯然助長台獨的形勢,此亦不爭的事實。倘台獨聲勢的壯大,對台灣有利,這也許是李的歷史功勳;倘台獨的活動對台灣弊多於利,則李難卸歷史的責任。再說獨裁,台北目前對李的評語,最輕鬆的是一句「蠻橫」,台北的一家大學報紙則甚至暗指李登輝為「獨夫」。不說別的,只要看這一個月以來李登輝的身手,已足可稱為「憲政怪獸」,這樣的憲政設計,與這樣的運作模式,倘未來史家可稱為「民主憲政」,那麼人類民主發展史可以改寫了。

台灣確實是個難局。任何人當家,都不可能盡如人意。但是,李登輝這盤棋可真是下得離譜;莫非是因未到終局,俗眼還看不出他「高妙」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