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樣的「綠島之夜」

記50年代白色恐怖受難人文藝晚會

孫國棟


1,017位死難者名單

因為六張犁公墓一塊「鬼斧神工」的證據出土,以及一段被扭曲誤解的歷史重新地再解讀。一個由民間許多的政治良心犯組成的「50年代白色恐怖政治案件處理委員會」開始著手於死難者屍骨的尋找,及考據國安局的檔案、判決書、戶籍、人證,以調查整理死難者的名單。在歷經數個月的動員、搜索、查證,3月1日公佈了一份包括1,017位死難者的名單。

綠島,現在它還是像40年前一樣的綠,潮起潮落,沒有什麼改變,但當年被當道逐於此地的血性良心,如今已屆鶴發天命。處理委員會為了紀念受難英靈,慰藉家屬、遺族;並提供社會大眾,回顧50年代這一段歷史的沉思空間,特別舉辦了一場「綠島夜曲文藝晚會」。

由王津平、王娟萍相互搭配主持下,3月10日下午7時,在國立藝術教育中心,晚會盛大的舉行。「回到青年李登輝的時代」的文藝晚會,從軟性的詩歌、戲劇出發,提供了重塑補正50年代的史料。而陳映真編劇,鍾喬導演的歷史報告劇《春祭》,更是此次晚會的壓軸鉅作,在演出前,各報就競相以大版面的篇幅報導。

晚會準時開始,全場屏息。明亮的舞台,二位主持人,默契良好的互相配合,感性而略帶感傷的做了開場白「40年前仆倒在白色恐怖刑場的青年,有福佬人,有客家人;漢族人,台灣原住民;外省人,本地人。他們都毫不遲疑地走上充滿刀鋸鼎鑊的道路」,「今晚的節目要述說這一段被強權和暴力所湮沒的歷史」。

而後處理委員會召集人,及當天晚會的製作人,立法委員林正杰,上台致辭;林委員語氣誠懇地表示:「50年代白色恐怖的歷史,應該還歷史的重現和死難者的清白。而政府官員雖都未蒞臨,但財政部長林振國、國防部長孫震、法務部長馬英九亦都送來花籃慶祝晚會成功,說明了,當局已開始注意了在荒湮漫草後的悲痛。

晚會的序曲,是詩人施善繼的獻詩,第一首《回春》獻給40年來受盡苦楚的受難人家屬。第二首《殤》,獻給四千個在刑場上犧牲的英魂。這兩首都是以十四行詩的形式來表達,施善繼是國內著名的詩人,詩中的詩句對死難者及倖存者表示無限的敬意和哀挽,而抒情婉轉的吟唱,字字句句敲著每個人的心靈。

當同志被押往刑場……

50年代對祖國美好遠景嚮往的青年同志們;有幾首他們百唱不厭的歌。而50年代經常在島內各校園、礦場、鄉村巡迴演唱,以台大學生為中心的進步學社組成的「麥浪合唱團」,10日晚上由張敏宜率領下,演唱福佬話的《煙酒歌》,《賣豆乳》和普通話的《祖國進行曲》,《安息歌》。藉由原音原現的表現,在濃郁的思鄉情感的曲調下,會場中,台灣美麗之島,婆娑之洋的形象好像近如眼前。「在流亡的苦路上,在監禁的押房裡,他們唱『祖國進行曲』,在心中描繪一個『幸福、光明、自尊、強大的祖國』,當戰友和同志被從押房送到刑場,他們含淚吟唱『安息歌』一遍又一遍……」主持人哀痛的說。

接下來的節目是詩的朗誦;由施善繼、鍾喬……等人朗誦幾首烈士赴死前,在獄中寫的絕命遺詩;中國青年在鍛造新生中國火熱的鬥爭中,不遲疑的獻上自己的青春和生命!而在他們忍受痛澈心肺的苦刑時,他們所留下的遺詩,對親人、對受苦的人民、對苦難的中國的款款深情,盎然溢於言詞。

在幾場的靜態演出後,青年舞蹈家──鍾明玉,表演一場獨舞;所演出的舞碼是上屆亞運在北京大出風頭的孔雀舞;閃亮的舞衣飄揚,輕盈的肢體靈巧而暢快,節奏輕快而不失優雅,嫵媚感性卻不流於輕佻。鍾明玉的舞蹈仿雀之靈孔雀展翅、嘻戲、剔羽;舞出明亮、高雅、自尊、她願藉此慰藉孤寂、悲苦、自卑的受難者家屬們的心靈。

長達十多年,甚至三十多年的苦牢日子,受難者除了自己心中堅毅的決心,及對祖國真摯的熱情,他們更以歌聲作為相互的期許和安慰。晚上這些倖存的女政治犯,帶領我們回到苦牢中的時空景象;把她們利用回憶拼湊起的歌曲《黑牢》,《我們為什麼不歌唱》,再一次的齊聲高唱;重溫當年她們被囚禁時無懼而氣宇昂揚的丰采。

接下來的節目,是由許多大學內的合唱社團,自動自發的集結組成一個歌詠隊;當年「麥浪歌詠團」在島內鄉村、都市巡迴演唱,在台灣學生文化運動史方面貢獻出很大的努力;九四年,這一群學生將追隨前輩的腳步,為我們演唱涵括了《團結就是力量》、《你是燈塔》、《青春戰鬥曲》、《跌倒算什麼》和《光明贊》五首短曲的「光明的讚歌」,這撼動人心的進行曲;而年輕朋友熱情,明朗的表情,吼出「跌倒算什麼,再前進,我們骨頭硬……」,令觀眾的熱血澎湃沸騰,心中激動難以自抑。

歷史來傾聽你的證言

節目中的另一高潮,是由布農族李天送神父和族長率領的民族歌舞團所表演的三段歌舞。舞檯布幕升起,節目開始,布農族人,男性在中間繞著一個木桶圍成個圓圈,女性在男性外再繞一個半圓;舞台上一片黑暗,唯一的光亮從舞台的正中央上方投射下來。族人皆仰首注視著燈光,就如同對不知明的神靈的崇敬。強烈衝擊的舞步,烘托出族人黝黑的面孔下的熱情澎湃。勾連回想起50年代仆倒刑場的原住民精英謝守仁,高一生,林瑞昌、汪沽山、方義伸、高澤照……等烈士,就義時應該是如此大無畏,從容地燃燒著他們的激情和亢奮。

中場休息片刻後,由小說家陳映真編劇,戲劇作家鍾喬導演的歷史報告劇《春祭》就正式登台了(人間民眾劇場的年輕朋友所表演的),陳映真先生年輕時,便對劇場和電影相當著迷和投入,此次的創作是在六張犁尋獲了多具50年代白色恐怖死難者的屍首,便著手創作的。《春祭》延續《幌馬車之歌》的表演型態,以歷史證言的報告,作為演出的主體,除了青年演員誦讀史詩般的報告表演型態外,由歷史圖說的幻燈片隨著劇情的前進,亦作了平面的場景、時光回溯。

《春祭》的背景是曾梅蘭尋找40年來屍骨不知何處的哥哥;軸心是徐慶蘭、黃逢開、張添丁、張伯哲、張志忠等烈士亡靈娓娓地訴說親人、同儕間的情感,和逃難、錮禁時的見聞。「歷史使女」簡述六張犁公墓發現了死難者屍骨,作為序幕開場,接著讚美歷史可愛的正義,「醒來,台灣勞動人民的好兒女。時日已到,歷史專程來傾聽你的證言。起來,中華民族的好子孫。時日已到,歷史來採集你們的申訴。」替整個舞台劇的意義,和欲彰顯歷史真相的目的,做了鮮明的註腳。

一盞盞投射燈,在亡靈頭頂上亮著,立時使人有嚴肅而略帶恐怖的氣氛,舞台上唯一光亮就是只落在正在表演的亡靈,演員的形象是如此遙不可即,但他們述說的,卻是血跡斑斑、重甸甸,耳聽目睹過的事跡,「我是徐慶蘭、苗栗縣銅鑼鄉人氏。1952年8月8日,和逢開哥喪命於馬場町……。」一字一句沉痛的敲在聽眾的心裡。眾烈士一一登場,隨著燈光的互換,他們平靜的訴說著歷史的悲劇,說到傷心處,難忍悲痛,俯首掩面而泣。

烈士亡靈面有悲色,不斷的道出一段又一段殘暴的屠殺、酷刑,卻也愉快的回憶在押房中,同志間的革命情懷,細膩的友情、愛情、親情,在牢房中廣為傳抄的絕命詩中盡情洋溢。

當劇中的激情漸漸地緩和下來後,歷史使女又再度出現,她們用歷史的正義角度,給亡靈最高榮譽的吟誦和讚美。對烈士們燦爛的青春之花卻被酷刑和劊子手燃成灰燼,又無奈地惋惜,「安息吧,英雄慷慨的魂魄,讓人民在你的血泊中沉思;安息吧,壯懷激烈的英靈!讓民族在你的苦難中茁壯。」「使女」輕輕安撫死去的亡靈;但傷痛的歷史卻也讓使女無助而低頭。「悵望海天,哀哉尚饗!」幾乎已經聽不到聲音了。

當謝幕時,觀眾激動,不顧平時的溫文儒雅,忘了長者的端莊形象,拍紅了雙掌,大聲叫好;感同身受的遺族、受難者,也是老淚縱橫,哭紅了雙眼。掌聲雷動,久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