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牛虎兔,莫名本土

評「台灣十二生肖宣言」

李世偉(淡江大學講師)


近年來,台灣本土文化的提倡與研究已蔚為風潮,不論官方、民間、文化界、學界莫不投入大量的財力、人力經營有加,以今年文建會主辦的「文藝季」活動為例,可以明顯的看出是以地方鄉土文化為重點;而各鄉鎮縣市所編列的文化預算(如母語教學、地方戲曲、編修方志等)也絕少遭到議會的杯葛;常逛書店的人早已發現各大小書店特別設立了「台灣研究」的專櫃;再加上從眾如流的呼聲下,中央研究院即將成立「台灣史研究所」,「台灣文化」已逐漸成為一個新顯學。

本來,在土親人親的共同感情基礎下,本土文化自有其不可取代之意義,但在台灣這種長期扭曲、異化的政治社會體制下,「本土文化」卻發展出兩種奇特的變調,一是「圖騰化」,只要是在台灣本土所生發出的文化,就是台灣人民精神的象徵,必須加以擁抱、謳歌。一個較突出的例子便是「明華園」,觀其藝術水平實不甚了了,把它當作是一般作秀或娛樂活動倒也罷了(戲劇史學者鄭培凱稱其為「台灣民間的百老匯」,允稱中肯之評);卻偏偏有許多文化界人士讚譽有加,使「明華園」搖身一變成了台灣文化之象徵,文化界之墮落與媚俗可見一斑。另外一個傾向是本土文化的「獨立化」,部分本土文化論者刻意將台灣本土文化與中國母體文化一刀切斷,並加以高拔至一獨特的文化位階,其目的是所謂「建立台灣文化的主體性」。本文將以最近一群本土文化工作者所提倡的「台灣十二生肖宣言」為例,對台灣文化的「獨立化」加以評論。

重複中國龐大的帝國文化

以出版本土文化書籍著稱的台原出版社在這一期(12期)的《台原通訊》上,刊登一篇《建立台灣自主文化的第一步──台灣十二生肖宣言》(以下簡稱「宣言」)。文中聲稱每年新年坊間對於十二生肖的報導、介紹「始終無法跳離無意義的遠古溯源及和台灣毫無淵源及關聯的古老傳聞,如此『十二生肖』只是不斷的重複中國龐大的帝國文化罷了。今天,我們打拚創造自主性的台灣文化,若不能從這些基礎元素讓廣大的人民也分出台灣和中國的不同,很難真正走出建構台灣自主性文化的第一步,甚至讓民眾沉浸在龐大的帝王式文化而不自覺,對台灣未來要走的路,必會產生相當大的影響,我們深刻感受到,愈早走出台灣的路,才能真正建立台灣的尊嚴。」文中認為如果能完全摒棄「古老封建思想」的十二生肖是最理想的方式,但人民長期在十二生肖思想影響下,要驟然改變此一習俗非但不易且有反效果,故提出「台灣十二生肖」芻議,希望借重生物界、民俗界、文化界、社運界等各方人士,以專業知識和豐富的本土文化經驗,選出十二種足以代表台灣的動物,做為台灣的十二生肖,結果有以下十二種動物雀屏中選:白面飛鼠、台灣水牛、台灣石虎、台灣野兔、台灣雲豹、百步蛇、梅花鹿、長鬃山羊、台灣獮猴、台灣帝雉、台灣土狗、台灣野豬。而這十二種動物中選的原因是在民俗上,是「唯一真正貼近台灣環境的生肖;在文化上,顯示島嶼獨特風土文化;在生態上,更清楚的點出台灣最為珍稀的各種動物……無論用什麼角度來看這『台灣十二生肖』,都應該和我們的生活最貼近,感覺最親切」。文末鼓勵每一個關愛台灣的朋友都能熱心參與,他們將以推薦人數的多寡來確定大家所認同的「台灣十二生肖」。

這篇「宣言」堪稱文化界的奇文,其立論之新奇,用心之深刻,想像力之豐富實令人絕倒,只是把它拿去參加作文比賽還可以,要形成文化運動卻有太多問題,分述如下:

純種的「台灣土狗」

一、在世界文明史上,用特定動物紀時、紀月或紀年是許多民族共有的民間紀曆習俗,儘管有著獸名和時序排位等多方差異,但基本曆制卻顯示了較大的共通性,如希臘的牡牛、山羊、獅、驢、蟹、蛇、犬、鼠、鱷、紅鶴、猿、鷹,巴比倫的貓、犬、蛇、蜣螂、驢、獅、公羊、公牛、隼、猴、紅鶴、鱷。即便是中華民族內部各族流行的獸曆,雖存在一定差異,但卻顯示出更加明顯的趨同性,體現著本土人文地理環境條件下原始動物信仰民俗軌跡的特點,如傣族的象、牛、虎、兔、龍、蛇、馬、蟻、猿、雞、狗、豬;黎族的雞、狗、豬、鼠、牛、蟲、兔、龍、蛇、馬、羊、猴。不論如何,各民族選擇的方式過多是選出某一類動物,而「台灣十二生肖」的取擇方式卻是從一類動物中排出只有台灣才有的特殊動物,於是「白面飛鼠」取代原來的「鼠」,「台灣小牛」取代了「牛」,「台灣土狗」取代了「狗」,依此類舉,使得每一種動物都顯得很有「台灣特色」了(君不見其中有七種動物前面都冠以「台灣」二字)。台原諸君之用心固然良苦,問題是這些動物在台灣長期人為捕殺及過度土地開發下,早已成了絕種或瀕臨絕種的稀有動物,連要看到一隻純種的「台灣土狗」都十分困難,這如何會和我們「生活最貼近,感覺最親切」呢?

民族集體的歷史積澱

二、「宣言」中聲稱原來的十二生肖讓民眾沈浸在龐大的「帝王式文化」中而不自覺,我們不曉得十二生肖和「帝王式文化」扯上什麼關係?就象徵意義言,十二生肖中除了「龍」有其帝王象徵意味外,餘者何干?若就階級角度言,作者似乎意指十二生肖是統治者用以支配被統治者的一種符號系統,或者曰只有一般人民才接受十二生肖思想。在此,我們不妨追溯一下生肖文化的源流。

「生肖」究其本來面目,不外是一種源於古代多元復合信仰的民間曆法,如前蜀馮鑒在《續事始》中說:「黃帝立子丑十二辰,以名月,以名獸,配十二辰屬子」。同時,這也是一種便於推算、記憶的紀時方式,不要說一般人民,即使是文人也不易背下十二地支之名,經常「子丑寅卯」之後就是「蟑螂跳蚤」了。至今,不分士庶,人們仍習慣以此來掐指節推算年代,依屬相推知年齡,在電子計算機普及的今天仍不失為具現實功利性的古老智慧。

考查十二獸曆最初是一種以觀察天象經驗總結出來的紀時方法。對此,明代王文恪有所說明:「天禽地曜,分亙於天,以紀十二辰,而以七曜統之,此十二肖之所始也。」這同古代長期使用的十二地支紀時法相一致,並相互配合。王文恪所展示的十二獸據以紀時的天象──七曜與二十八宿的配列,業已可見古代星辰崇拜,五行崇拜與動物崇拜等多元信仰的復合。以獸名命星宿天象,是古代天文學的一大特點,無疑是原始動物崇拜的作用。因動物既是原始初民衣食之源,也是自身生命安全的天敵。在生產工具與狩獵、自衛武器簡陋的條件下,對於兇猛的動物尚無防制之力,遂將希望寄托於包括動物本身在內的超自然力量的神靈,祈願獲得庇佑,這種將需求、祈願、恐懼、憎惡合為一體的心理,正是原始的動物崇拜,也可說是我們民族集體心理的歷史積澱,而非一種階級支配的關係。

認同「台灣十二生肖」﹖

三、「宣言」中企圖以十二生肖的民俗改造為起點,擬創建一套全新的「台灣自主性文化」,其用心固然良苦,但這種一廂情願的想法恐怕會緣木求魚、徒勞無功,其最根本盲點是他們太小看了文化生成與發展後的根深柢固力量。人類的文化活動和政治、經濟活動最大的不同是其「穩定性」,也就是說,文化必須經過長期歷史的積澱才能形成一套的定俗式,大家共同認同的思想、行為模式;換言之,一套穩定、成熟的文化系統必然是經過時間與人民不斷篩選的最後結果。而民俗尤其是文化與生活結合最密切的系統,要斷絕母體文化的臍帶另立門戶談何容易?果要行暴虎馮河之舉,其新文化系統只有兩條出路,一是另外選擇一套成熟的文化系統,一是一切從零開始,如初民般的摸索,而不若是前一種的橫向嫁接方式或後一種的縱向斷裂,重新摸索必然會處於極度不穩定,混亂的狀態中。當然,這不是說文化一旦形成就無改造的可能,但通常是自然的演變,想透過政治動員或社會運動的方式來改造文化,失敗者居多。遠的不說,單看毛澤東憑其雄魄之決心,傾全國之力,發動震驚中外的「文化大革命」,如今又如何呢?當時所破的「四舊」如今一一還魂了。文化改造之艱難可見一斑,而要斷絕母體文化之承傳另立新局則幾近天方夜譚,而民俗文化的創新尤其如此。因此要以「台灣十二生肖」取代舊有的十二生肖,其間所涉及的不只是象徵符號的更替而已,它所影響的是一套根深柢固的常民生活方式。十二生肖除了如上述與農民歷的關係外,它更和一般人生禮俗有不可分割的關係,如占卜、誕生、婚嫁、喪葬等,這樣一套幾千年來伴隨著中國人由生到死的民俗文化要驟然改變談何容易?換言之,「新十二生肖」是不是真的能代表台灣根本不是問題的重點,重點是台灣人民願不願意放棄這一套穩定、成熟、行之千年的民俗文化,而重新認同「台灣十二生肖」?

我肖屬「台灣土狗」

四、另一個重要的問題是:那一種動物才真正代表台灣文化呢?同樣是蛇類,為什麼不是草蛇、雨傘節而是「百步蛇」呢?同樣是飛禽,為什麼不是台灣土雞、來亨雞而是「台灣帝雉」呢?同樣是豬,為什麼不是美濃豬而是「台灣山豬」呢?儘管在「宣言」的文末採取一開放性態度,擬由關心者提供意見,但最後的決定標準竟是以「推薦人數的多寡來確定大家所認同的台灣十二生肖」,這種以量取勝的選舉方式就足以作為民俗文化構成的唯一標準?本土文化論者曾一再批判以往國民黨以政治干預的方式壓制本土文化,為什麼現在也是以政治方法來解決文化問題?這和國民黨的邏輯有何不同?一向聲稱熱愛、關切台灣文化的台原諸君對於民俗文化的態度到底是客觀的尊重或主觀的介入、改造?其介入、改造的立場又是什麼呢?

我個人以為這十二種動物如果放在「台灣環保宣言」之類的要比「十二生肖宣言」適當的多,畢竟對這些動物而言,具體的生存權比起台灣文化的圖騰象徵要受用太多了。今年是狗年,從諸多狗類中挑出為數可數的「台灣土狗」作為今年台灣文化的象徵,只怕它們也會受寵若驚吧!對台灣的中國人而言,也很難想像會出現以下的對話:甲:「你肖屬什麼?」乙:「我肖屬『台灣土狗」』。」甲:(睜大眼睛)「台灣土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