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的「歷史十字路口」

從大西洋的西岸飛到了東岸

黃枝連
(香港浸會學院社會學系首席講師)


本文作者是在「後冷戰時代」開始的時候(去年8月至今年1月)前往美國哈佛大學和紐約聯合國總部做進修研究;探討走向21世紀的國際新秩序和新格局。對於過去四、五十年的冷戰,提出了自己的見解:一曰,冷戰是美蘇兩家對世界的「共同騎劫」;二曰美蘇兩家在冷戰中分別「扭曲」了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三曰冷戰是西方國家及其集團在世界範圍內的「第三次內戰」;而這一切活動,其中心是在北大西洋的兩岸。進入「後冷戰時代」,「非西方國家」要擺脫「西方主義」,並以其對主義和中庸之道來舒解西方文明(包括資本主義和馬列主義)中的絕對主義。而西方國家只有在文化結構上發生某些質的變化之後,才不會發生第四、五次「內戰」,並波及(危害)人類社會的。(《明報月刊》)

走到「歷史十字路口」的哈佛大學

我在哈佛大學的進修研究是在1月25日下午結束的--最有趣的是,離開波士頓前三、兩個小時,從信箱裡,取出一封哈佛大學秘書處發給我的公函,說是邀請我到這裡做「訪問學者」:彷彿我在波士頓的最後幾個小時,算是大學的正式客人;在那以前,是一個學系的客人而已。

這就反映出,這所所謂世界知名的學府(我的母校),原來辦起事來也是拖泥帶水--當客人要離去的時候才發出正式邀請信,請他來做客人;但對於哈佛給予我的種種方便,我仍是十分感激與讚賞的!說真的,大學的一書一冊、一桌一椅、一部機器和一個圖書館,都是得之不易的;經之營之,其間,也不知吸納了多少人的血汗與貢獻。因此,作為一個外來的校友,對母校各種設備與服務系統的使用,雖還不致於「受之有愧」和「惶恐不安」,但對於主人的慷慨,豈能無動於衷(自然也要感謝友善好客的美國人民的)!

特別是,這些日子來,在經濟衰退浪潮之下,美國許多大學受到衝擊,在各個運作層面上進行收縮時,這種對外的開放,顯得更為難能可貴的--在紐約的時候,看到有幾家州立和市立的大學,由於政府的贊助金減少了,把大量的課程裁掉。連著名的哥倫比亞大學,也因為預算一再緊縮而招來三十幾個學系名教授的聯名抗議,警告大學當局不可一壓再壓,否則,他們將以集體辭職來表示抗議。與此同時,現在有許多校友正在華盛頓「官場得意」(包括布希總統)的耶魯大學,也宣佈今後幾年,要減聘一千多名教學人員;有許多學系將被迫合併或撤除。回到哈佛,聽圖書館的職員說起,新校長上台之後,第一件大事便是厲行節約政策;包括誘勸(或逼迫)行政人員提早退休(例如有一個館員,18歲入行,42年後,剛滿60,便遭到汰除)。此外,開館的時間也東減西減,以求節省人力和水電等開支。……據說,大學的這種困境,在未來歲月裡會進一步惡化。因此,多收外國學生(因為他們不能享受獎、助學金、所付的全額學雜費成為大學的一項收入),是一個新的動向。不過,長此下去,美國大學對海外學子及知識分子的吸引力也會被磨損的。

YT和YF在麻省的女子學院讀書。香港的年青人中,存在著「唯美是崇」的風氣,90年代以前,大學學位不夠,因此造成大量中學生外流到美、加升學。好像是,成績好的,更是「女生外向」。在著名的學府,一個大學生,每個學年收費是兩萬三、五千美元。所以,對於YT和YF,我們只提出一個要求:她們用的到底是香港納稅人的錢,學成之後,要返哺這個社會。實際上,我們亞洲人也不必費勁去為美國培養人才的。

一般來說,在美國好的學府讀書,由於設備齊全、圖書充足、師資優良,加上教學方法靈活,確是對青年學子在知識、學問、思想上的成長,有更大的促進作用的--不過,現在,美國的社會風氣似乎日益敗壞,一般的學術水平和教育質量也日益下降,前途堪虞;兼之上下、內外亂搞男女關係;吸食毒品的風氣亦已吹遍校園;好此道者,不以為忤,對於執著東方傳統的亞洲人家長來說,倒是一個不能不加以正視的問題。否則,隨時有「賠了子女又破金」之虞的!

世界範圍內西方國家的內戰

我們從波士頓的機場起飛。向YT和YF依依惜別之後,登上飛往華盛頓的飛機。一個多小時後抵達,正遇上雪花紛飛的時候,這就給我們惹來麻煩,飛機延遲了一個多小時才能再起飛;因為,工作人員忙著給機身噴射化學藥劑,清理積雪,以便使它輕裝上陣。真想不通,一個科技大國,年年遇上同樣的問題,就是找不出一套科學方法來處理。看來,問題也在於,最先進的科技和最寶貴的資源,都用於冷戰和熱戰之上,同民生有關的東西,就不那麼熱心去追求了!

在飛往倫敦的班機上,有一大群講德語的旅客,有說有笑,十分熱鬧;興之所至,還拿出號角來吹;看來,他們是到美訪問的什麼體育代表團吧?!關燈睡覺的時候,還有人在玩牌,聲浪此起彼伏。我們兩次向服務人員求救,要求她們出面干涉,結果還是無效。最後,空姐說:你們不如換個席位吧!因為,飛機上沒有哪一條規章是禁止旅客玩牌取樂的。由此可見,沒有個人的自我約束和自我紀律以及社會壓力,光靠法治也是解決不了社會問題的。

窗外一片黑暗,看不到機身下面的海洋。不曉得今夜大西洋上是否起著波濤巨浪?這是我第一次橫渡大西洋。我想,五百年前,當哥倫布的探險隊橫渡大西洋時,沒有人會想到,他們是打開了一個嶄新的時代,使西半球成為歐洲人活動的另一個廣闊的天地。並且,用歐洲人的文化來塑造新世界。不過,隨著歷史的發展,進入20世紀,見之於兩次世界大戰者,是新世界對舊世界(特別是美國對西歐)起了一種「反其道而行之」的作用。1950年以來的冷戰系統,更見到美國的力量擴大及於整個歐洲大陸,把西歐和中歐,透過北大西洋公約組織,置於它的羽翼之下。這就難怪,對於「蘇東集團」的崩潰,美國政治精英的反應比西歐人士激烈,認為這是美式文明(資本主義)的一個「偉大勝利」。所以,對「舊蘇聯」的資本主義改造,應該也要由美國人帶頭來做--在這件事上,哈佛大學的一群教授,更有「替天行道」的精神,這些「摩登蘇秦」和「現代張儀」,在波士頓和華盛頓及莫斯科之間穿梭活動,志在包圍葉爾辛總統和克拉夫丘克總統(烏克蘭),向他們遊說:只有走美國人的道路,他們才有出路呢!

這一次,在哈佛大學,旁聽一些教授的課,並閱讀大學出版的書刊,似乎也找不出什麼新奇的概念、古怪的理論,有的只是「美式文明」、「美式民主」框框之中的陳腔濫調,真的是「太陽底下沒有什麼新鮮的事物」了;因此,在懷疑:美國的「大思想家」是否也進入了「江郎才盡」的狀態?!五十年的冷戰,對於美國的思想發展,起的是什麼作用:扭曲乎?促進乎?……

「後冷戰時代」和「後西方主義時代」的到來

不管怎樣,西方文化的重點,在過去大半個世紀,是從西歐移去美國。當然,這只是資本主義文明;至於社會主義文明,則以前蘇聯為代表,集中在歐陸的東部。所以西歐和中歐是經歷了一個衰退的時期;「歐共體」的興起,是否意味著,西方文化的重心又將移回中、西歐呢?至少,中、西歐(歐共體)將壓倒「前蘇聯」地區,並同美國爭奪文化的領導權,推動某種形式的文藝復興吧!

其實,在一個意義上,過去三、五百年人類的歷史,主要是在北大西洋的兩岸那裡決定的。首先,西歐國家(英、法、西、葡……)征服了西半球,又在亞、非、拉進行殖民地化;18、19世紀,在他們之間發生了連續的激烈戰爭。進入20世紀,還打了兩次大戰;而1945年後的冷戰系統,則是在中、西歐以外的兩個西方大國之間展開:一個是大西洋西岸的美國、一個是歐陸東陲的蘇聯(實際上是俄羅斯)。所以,在一個意義上,冷戰,是西方國家集團繼兩次世界大戰之後,在他們之間進行的另一場大對抗(故稱之為「西方世界的內戰」)。這次不同的是,一方扭曲了資本主義,進行冠冕堂皇的博鬥;並且,把整個世界(包括中國)拉下水去了。在亞、非、拉的國家,有意無意之間,介入西方國家的「新內戰」,還自以為是天經地義的事;所以,冷戰,也可視為美蘇兩家對世界的一次「共同騎劫」呢!進入「後冷戰時代」總算可以清醒了吧?!但,更重要的是,進入了21世紀,一旦西方國家發生第四次、第五次……「內戰」時,「非西方國家」是不應該再奉陪的。我們要引進一個「後西方主義」時代,在西方世界內哄中所保持的中立,可以使西方文化中的絕對主義,開始滲入「非西方文化」中的相對主義和中庸之道。對於西方文化的改造,終止其「內戰」,這個貢獻,可能是我們對西方國家可以做的最大的貢獻呢!

「紳士派頭」與英國社會一瞥

26日清晨,飛機抵達倫敦的希德羅機場。在晨曦之下看到機場上的各國飛機,反映出這確是一個國際航運中心。KW夫婦開車來接我們;他們的家在倫敦南郊的艾普遜(Epsom)。一夜沒有睡好,上午則繼續蒙頭大睡;下午才開始活動。KW帶我們參觀市鎮。英國的民居以雙層建築的洋房小屋為主。大街小巷,觸目的「吉屋求售」(For Sale)告示,四處可見;同美國所見,有相似之處。據說,由於經濟不景氣,許多分期付款買屋的市民,被迫停止供款,銀行便把收回的不動產拿到市場上「拍賣」。這就難怪,在幾個汽車推銷商的廣坪上,都停放著一行行的中、老車。把價格寫在玻璃檔風板上,從五千多鎊到九千多鎊不等。可是求賣者多,問津者少。更令人不安的是經濟衰退的發展還未被扭轉,打開倫敦的報章,大公司裁員的報導,舉目可見,這種情況又是跟美國的近似。實際上,有許多英國人(包括梅傑首相和保守黨人)都認為英國的當前困境,近乎「無妄之災」,即,受美國的衰退所連累,若無此外因,它的困難便不會如此嚴重。真的是「兩個英語國家,一對難兄難弟」了!

這個出過亞丹斯密和馬克斯及凱恩斯的國家,似乎還沒有產生第四個大經濟學家,能為它、為美國、為整個資本主義世界經濟的突破性發展,出點什麼好主意--最令他們洩氣的大概是正當他們歡呼「前蘇東集團」和「共產主義」的總體崩潰、高呼「資本主義萬歲」時,英國和美國這樣的國家卻正遭遇到經濟衰退的襲擊。這個冷酷的事實,大概會使許多「前社會主義國家」在私有化和建立市場經濟的進程,猶豫不決(難怪波蘭的華勒沙總統和俄羅斯的葉爾辛總統有「苦無出路」之感了)!

在倫敦,每天上午,在艾普遜鎮,買一張「一日通」的車票,乘火車進入市中心後,可以隨便利用地鐵和路面上的紅色巴士。我們最喜用的形式是:在街道和商店閒逛,累得支持不了時,便跳上一輛巴士,坐在樓上前排的位置上,居高臨下,遊目四望,可以把街景市容盡收眼底,遇到引起興趣的東西,便下車去觀賞。不必擔心迷失;只要找尋同一路巴士,反其道而行之,便可以回到出發點了--其實,倫敦是一個設計合理的城市,如果以維多利亞車站為中心點,周圍的兩、三英里,可以說是最繁華的地區,是它的「首善之區」。在它的北端,一點鐘的方向,是白金漢宮,兩點鐘的方向,是特拉法誇爾廣場,唐人街就在它的後面;兩者之間,夾著「倫敦的銅鑼灣」,就是牛津街;這一帶,相當於曼哈頓區第四十二街和第五大道周邊的地區。維多利亞車站的三、四點鐘方向,是英國的政治中心,西敏寺(議會大廈)就在那個角落;它的旁邊,流淌著泰晤士河;河的南邊,有如廣州市的河南,基本上是普通的商業區和住宅區……。幾天之後,不管坐在哪一線巴士上,閉起眼來,都可以猜得到我們是在市區的哪個方位。再加上四通八達的地鐵系統,活動確是十分方便的。

倫敦街上所見的行人穿著大抵是整潔可觀的;行動也比較遲緩,符合了「一本正經」的英國人「紳士派頭」形象。這一點,同在劍橋﹑波士頓﹑紐約以及三藩市所見到的美國人,大為不同:後者的節奏快,比較明朗,喜歡講話,聲音也很大(同香港市民,更為近似);更突出的現象是:牛仔褲運動裝幾乎成為「美國國服」(香港的廠商要多謝美國人民了);而腳下所登的運動鞋,十之八九是在華南地區生產的(閩粵等地的外資企業看了,必有會心的微笑)。

亞非人士,廣闊天地不是在北大西洋的兩岸

PW是搞時裝設計和生產的。因此,每到一地,到百貨公司觀賞時裝是我們的一大節目;發現到:美國的百貨公司,不管是男裝、女裝、童裝,高價貨儘是西歐出品,中低檔貨,多是「四小龍」和中國的產品;但,在倫敦的商場,亞洲貨物卻如鳳毛麟角,多的是意大利、法國貨、德國貨……。其實,在英格蘭街道上奔馳的大小車輛,一眼望去,也是如此;日本車似乎成了「少數民族」;跟美國街道上的景象,也是不同--這從一個方面顯示出:西歐國家之間在經濟上的交流已成為日常生活的組成部分。看來,在「歐共體」的推動之下,一個籠罩性的、宏觀的產業架構已經形成;並且進入了相當高層次(成熟)的發展階段。反之,美國的產業結構是千瘡百孔、潰不成軍,所以,不管在哪一個層面,都有外國商品充斥市場。如果美國同墨西哥和拉美其他國家,在什麼「北美自由貿易區」的名堂之下進行經濟合作,是發生在產業結構調整之前的話,可以預測,十年八載之後,拉美的輕工業產品(甚至是農產品和重工業產品),將在很大程度上擠掉亞洲貨物,從而氾濫美國市場的。難怪,許多美國人是不支持這個「拉美化」的方案的。

這一點,顯示出:走向21世紀,在後冷戰時代,經濟上的往來,將取代政治上和意織形態上的鬥爭,成為雙邊、三邊、多邊國際關係的主要構成內容。因此,各國(包括美國)都必須不失時機地,對本國的產業結構進行調整--這樣的調整,在很大程度上,是不可能在一個主權國家的範圍之內充分地(完全地)解決的;而是必須進行「界外合作」。即,盡量同周邊國家(地區)的新生代產業結構進行協調、配合、合作,在某種程度上,產生一個區域性的、跨越國界(邊界)的產業協作系統。在這個大趨勢之下,我提出港、澳、台、華南省區(閩、粵、瓊、桂……)的「中華經濟協作系統」(前稱之為「中國人共同體」者),以及此系統同東南亞(先是「東盟自由貿易區」)國家交流的「南中國海周邊國家(地區)產業協作系統」……之類的跨越省區、跨越國界、跨越世紀的構想,便是西太平洋國家(地區)在「歐共體」和「北美自由貿易區」等經濟區域化、集團化形勢下的一個應變之道了!

剛從美國來到英國,最強烈的感受是,這是一個治理得井井有條、循規蹈矩的社會;除了衣著光鮮之外,社會秩序似乎也比較可觀。以公共場所而言,在波士頓和紐約市所見到的,往往是破爛不堪、滿目瘡痍(牆壁被人塗污,不忍卒睹);地鐵有如「超級垃圾槽」,尤其是尿臭氣味,令人欲嘔。在英國,大小車站,似乎沒有這種失控的現象。因此,看了倫敦之後,我恢復了許多信心:現代資本主義發展模式所孕育出來的大城市,還是可以管理得好的!

當然,從另一個角度看,美國才是一個真正的「自由國家」:在紐約、波士頓、芝加哥、三藩市、洛杉磯等地,少數民族可以揚眉吐氣、抬起頭來做人,而把傳統美國人(白種人)幾乎變成真正的「少數民族」。相反地,在英國和西歐,白種人(主體民族和主體文化)的控制是絕對的。少數民族(特別是有色人種)在社會的結構中固然能有其一席之位,但總是很輕微的,始終是「寄人籬下」的;一有「差錯」,必然受到嚴厲的懲罰--這種對新舊移民(包括非法移民)的防患。2月中,我在羅馬街頭,三天之內,遭遇到便衣警察的兩次任意截查,就是例證。當他們知道我的身份後,立即知難而退,絕塵而去;但,其他亞非人士遭遇到警方與移民廳官員的「合法騷擾」其難以忍受之處,是不難想像的!

所以,PW同我的感受是,真要移民的話,還應以美國為首選。雖然,在那裡,「瓦式普」(White-Anglo-Saxon-Protestant:WASP)當頭,亦難捱出生天;但要混在少數民族的圈子裡,便自在得多了--這也就是為什麼美國的大城市成為少數民族聚居之處;而受困在貧民窟的新移民,也只好度日如年了。說來還是自己的國家好!還是香港好!

(原刊1992年香港8月號《明報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