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媚權顯令天下斯文長歎

《自立晚報》編按：本報8月2日第2版刊登《五文化界人士致力中國統一／中共滿意》報導，其中有關《人間雜誌》部份，刊登前數度聯繫陳映真先生未果，致其意見與說明未能隨同上項報導同時刊出。頃接獲陳映真先生從中國北京間接轉來一文，對上項報導提出辯駁與說明，特予刊出。
本報處理該項報導，編輯作業不盡周全，特向陳映真及相關當事人致歉。

頃閱讀家人傳來貴報8月2日刊《五文化界人士致力中國統一／中共滿意》一文，其中涉及本人及廣受尊重之《人間雜誌》部份，依《出版法》提出必要的辯駁，請予刊出。

一、文章托稱「瞭解人士」、「消息管道」放膽造謠，說是「有關方面」「懷疑」，《人間雜誌》中若干報告50年代台灣白色恐怖下犧牲者生平的文章，是「彼岸來稿」，即中共寫稿，在《人間》發表。理由是文章用「新民主主義者」來指涉中共地下黨人，用「台灣官、商、軍、經綜合體」來指謂國民黨權力。

查使用「新民主主義」來表述台灣50年代黨人的思想與活動，早在《人間》使用之前，即由台灣一位素負名望的前輩文學評論家所使用，有資料可以覆按。事實證明這位評論家根本不是什麼「彼岸」的人，而且是比較同情台灣本土文化，反對中共「併吞」台灣的人。我們的記者使用「台灣官、商、軍、經綜合體」一辭，絕對是新造之辭，來源是英語的「軍經複合體」（Military Industrial Conglomeration），而加以發展的。「軍經複合體」也不是左派發明的，而恰恰是美國反共右派軍人和政治家艾森豪頭一個使用。中共在指涉國民黨時，絕不會用一個我們記者自己造的新辭，至為明顯，「瞭解人士」若能拿出證據，我們願意見識見識。

二、該文並引述所謂「消息人士」揣測、聯想《人間雜誌》和中共領導人趙紫陽有關。1989年9月《人間》因財務困難停刊，報導竟「推測」是由於趙紫陽因六四垮台，《人間》也因而停刊。這真是想像力驚人的公然造謠。

如果趙紫陽因「六四」垮台，說明趙同情、支持搞「六四」的學生和知識份子而失勢。如果《人間》是趙紫陽「支援境外刊物」，那麼《人間》也應該同情、支持六四事件的思想和知識份子。

但實際上，本人在六四事件前夕，即1989年4月，在美國加州波麗那斯和一群在六四後滯留美國的大陸「不滿」知識份子開過一個國際會議。回來就寫一篇《悲傷中的悲傷／寫給大陸學潮中的愛國學生們》（《人間》、1989年6月號），對他們的思想提出沉痛的批評。六四事件發生後，我寫《等待總結的血債／寫給天安門事件中已死和幸活的學生們》（《人間》，1989年7月號），對積累種種深刻矛盾引發六四的大陸政治、經濟、歷史等問題的體制，提出了深入的批判，文章皆在，可以查證，可以有力揭發和否定所謂「消息管道」所散佈的謠言。

三、含沙射影，誣構一個雜誌受中共領導人「支援」、「支持」，刊登中共潛寄來台的稿子，是戒嚴時代國民黨白色恐怖、文字血獄的殘酷手段。不料，時至今日，在解除戒嚴之後，尚有不可告人的「消息人士」、「有關方面」，放膽散播這類謠言，企圖製造猜忌、猜疑的歇斯底里，來打壓現實上日益增進的兩岸人民、知識份子的往來和相互理解，破壞逐漸開展中的民族和解，以遂其反民族、反統一的目的。然而，時移勢易，這種愚昧而不得人心的計謀，既不值識者一笑，也永難得逞。

四、貴報素以言論獨立和自由，捍衛民主、自由與基本人權，獎掖及建設本土社會之文化與文明為旨。如今，不察援用所謂「消息管道」懷疑、揣測、聯想之辭，對一本秉持對台灣生活、社會和廣泛弱小人民深刻關愛，而至今廣受各界各派人士深所推重之《人間雜誌》造成傷害，本人及歷任總編輯高信疆、楊憲宏等先生，和過去《人間》攝影及文字報導全體同仁，對此深表遺憾。

五、實則，最近趙耀東先生及吳大猷先生訪問大陸回台後，所發表大陸經濟及科技成就之評價，在台灣社會引起的反響，對「中國統一路途」較《人間》更具「有效助力」，更「有利於『制衡』日漸高漲的台獨氣焰」。而今日台灣大報及諸雜誌，直接全文刊載中共文稿甚至其中央文件（如鄧小平《南巡講話》）者，所在多有，卻未見有關方面「懷疑」、「揣測」和「聯想」這些人和報刊是否拿了中共的金錢，成了中共的工具，其欺弱小而取媚權顯，實令天下斯文長歎。

陳映真　1992年8月6日

原載《自立晚報》1992年8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