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從反西方開始

為《中外文學》20週年而寫

顏元叔


寄上從牆縫裡擲出的一篇爆炸性文章,我已遭圍剿與Ostracized!但是弟堅信是對的,歷史上對,現實上也對;故我「求」你在《海峽》9月號轉載,讓它炸得更大些!文責自負。
顏元叔 92,8,19

六四之後不久,一位長居美國的台大外文系老同事回來;我與他20年未見,一見就吵。他說我們讀文學的人,就是要尊重個人,人性,自由,民主。我嗤之以鼻。我說在近代史的國際環境中,我們中國人要尊重的是人群,集體,與國家;人性善惡難斷,集體之自由應先於個人之自由,國家之強大遠較民主為重要。我的論調如今寫在這裡,我想不會獲得多少人的支持,尤其是搞文學的。因為經過近百年的西風醺陶,我們太習慣於尊重所謂的「人」或「個人」,所謂「人性」,所謂「民主」,所謂「自由」等日夜掛在我們嘴邊的名詞。究竟這些名詞,我們賦給了什麼內涵?什麼界說?大抵而言,脫離不了我們所讀過的西方文學,評論,乃至哲理方面的書籍。換言之,我們的人生觀價值觀,是由西方文學文化潛移默化塑造成型的。這些觀念之好好壞壞,另作別論;我只強調,它們是很西方的。我們也不能說西方的這些價值與中國的價值,就迥然不同;同異之程度,也當另作別論。更重要的是,這些價值觀是否適合中國歷史現階段的需要,問題太大,此處存而不論。我還是只強調:我們這些人腦子裝的這些價值觀,源於西方,師法於西方。簡單地說,我們認同西方價值觀,降服於西方價值觀。

我們認同西方價值觀,被西方價值所征服,都直接間接與鴉片戰爭有關,與鴨片戰爭以後的一切中外不平等關係有關,是一個歷史因果。我們這一群人到如今還是處於鴉片戰爭八國聯軍被征服者的地位上:西方人繼承著勝利的地位,我們繼承著失敗的地位。可以這麼說,西方打敗中國,中國向西方降服;降服的中國人之中出現了一批又一批的中國知識分子,一代又一代的中國知識分子,自願或不自覺地作為西方殖民中國、征服中國的代理人:西方人自己曾經殖了中國人之地,西化中國知識分子幫他們殖了中國人之心!

信仰西方各種文化價值的中國人,在信仰上既已認同西方,在價值上既已認同西方,他就很難痛恨鴉片戰爭或八國聯軍,憤然與西方牛角對牛角,從批評、反對、到殊死鬥爭。成天讀荷馬,讀莎士比亞,讀「艾略特」,讀西方文學文化的人,讀來讀去,會不自覺地墜落到他們的字裡行間,言必稱「哈姆雷特」,行必經「荒原」,話必須「解構」,滿紙都是「滴滴達」。於是,這些人的意識成了pachinco鋼珠,依沿著西方人所設定的鋼針路線,彈彈跳跳,好像很自由,很自主,其實是宿命地落入到西方人預設的小洞中去。他們的殘酷軌跡迫使我們這麼走;走慣了,我們也自願這麼走--像牛走上屠宰場之路--而且覺得是唯一可走之路,甚至以為是康莊大道。

打開任何一本英美文學作品或評論,只要我們稍稍轉移認同西方的視角,便會發現幾乎每一句話,每一段話,是如此浸淫著西方價值觀點(這當然是應該的,這原本是他們的書,他們的文學文化結晶),以致你--作為一個中國意識--幾乎要為每一句陳述跟寫書人爭吵!基督教,中產意識,個人主義,資本主義,此四端是構成西方主流意識的四要素--更重要的是:西方利用這四把刀處處傷害別人,處處圖利自己,不折不扣地作為西方帝國主義之征服工具。西方人當然有權利去信自己之所信,衛自己之所衛,堅振自己要堅振的傳統。問題出在我們身上:我們為什麼要信他們之所信?衛他們之所衛?如今,他們寫什麼,我們讀什麼;他們怎麼說,我們怎麼聽;他們指點什麼,我們沿著他們的指頭眺望。他們叫我們看不起東方,我們就看不起東方:他們叫我們鄙夷中國,我們就鄙夷中國!他們罵大陸,我們跟著罵!

回到文學裡,舉個例子:繼承都鐸王朝御用史觀的西方衛道之士說,莎士比亞的歷史劇中,從頭到尾充滿著God's Providence;甚至說,亨利第五在Agincourt打敗法國人。也是God's Providence!我們像鸚鵡般覆述著。(其實,法軍之敗敗在交戰前夕下了大雨,Agincourt的田野一片泥濘,法軍重裝甲騎兵陷於爛泥中,或難以動彈,或倒地不起。亨利五世的英軍是Yeomen,輕裝徒步,開揭法軍頭盔,一一割斷其喉。這是史實。莎士比亞不這麼寫:他扭曲史實,而把法軍之敗歸因於「驕兵」;相對的,他把英軍寫成「哀兵」:結果,驕兵必敗,哀兵必勝;讓英法雙方打了一場「道德戰」。)但是,不拘史實如何,不拘莎劇如何虛構,反正上帝他老人家未曾舉一指而參戰,未曾在莎劇中顯過靈,莎劇情節的動力全是人之動力,乃至物質的動力,沒有半絲神力。那麼,西方迷信基督的衛道文評家,睜開雙眼說什麼瞎話,硬說亨利五世之勝乃是上帝之意旨?!我們何必跟著說瞎話?!(有人不說瞎話,也以尊敬的態度保持沈默,獻上默認!)這一個例子足以顯示,我們是如何被西方征服了,殖民了,我們是如何盲從著西方。擴大而言,在一切的一切上,我們是不是同樣盲從西方?!為西方利益服務?!盲目地維護並壯大西方的聲勢?!說真的,如今我們這一群搞西方文化的學界人士(包括搞文學的和搞其他各學各科的),真是西方帝國主義殖民中國所剩留的餘孽!

近兩百年來,中國人唯一的大課題,可用革命志士一句口號概括:「振興中華」!但是,認同西方,跟隨西方,以西方為師,絕對振興不了自己的國族。因為,你既然向西方學習,你是學生,西方是老師;老師總是在上,學生在下。且看印度吧,且看菲律賓吧,且看馬來西亞吧,且看南韓吧,(台灣不用說了!)曾經在西方的胯下,時至今日,哪一個走出了西方的陰影!(而非常反諷的是;只要這些國家內有任何一絲新生氣息,任何一股自立自強的清流,它們都來自該國的反西方力量。如南韓的學生運動,馬來西亞的馬哈迪,乃至新加坡的李光耀。)所以,要「振興中華」,或振興任何邦國,在戰略上,必須走反西方的路!

振興之力不能求諸於原是「反振興」的帝國殖民勢力,正如同要強筋健骨不能吃鴉片為滋補。振興之力必須汲自不同於西方的源頭,甚至反西方的源頭。今日中國大陸振興中華之力源有二:其一,共產主義;其二,中國農民。共產主義是反西方傳統的產物,歷史為證。中國農民之為中國本土力量,不說自明。是毛澤東(坐擁線裝書城的毛之拒絕留學外國似也有象徵與實質的含義)糾合了這兩股自外於西方的力量,才得塑造一個不追隨在西方足跡裡的中國,中國才能獨立自主,才能自強振興,才培育成現今這股能耐,有成為明日世界超強之可能。從大陸中國的現實例子可以看出,必須反西方才能與西方並肩,必須反西方才能超越西方。

在這種認知之下,大氣候之下的小氣候,即是說,我們這些在台港乃至西方搞西方文學與西方文化的中國人,我們若自甘為帝國主義殖民勢力的餘孽,我們固然可以照舊欣欣然反芻著西方人士嚼剩的乾草,興奮自足地在西方學者所編的網絡中爬行跳躍。但是,假使我們不甘於以累積多少西方見解為論文腳注而自詡,不甘於總是引用西方學者為自己嘵嘵之論據,假使要憑自己的真知灼見說幾句不一樣的話,假使求政治之獨立,求泛政治之獨立,求文化之獨立,那麼,我們必須以反西方為大前提,以批評西方為小前提,努力建立一個獨立的文學文化的中國,這才可以匹配得上「振興中華」的大企圖,才能搶上「振與中華」的歷史大潮流。

中國必須向西方做一次泛政治革命,對西方泛政治作一場「文化大革命」!對西方文化作一次紅衛兵式的「造反有理」!可是,今日台港華裔文化中堅全是西化的紳士淑女,而紳士淑女不是革命的料子--紳士淑女最適合做「租界」或「新界」的順民。她們與他們在西方學術會議上鞠躬如也,Ladies來Gentlemen去,終於以紳士淑女的身份老死在西方文化殿堂的屋簷下。更可悲的是:西方「大師」們只會說,這裡那裡死掉了幾個幾十個幾百個原籍中國的「好學生」,把他們掩埋在西方墓園之外的華人亂葬崗吧。為什麼台灣搞西方文學文化四十年於茲,為什麼香港人搞西方文化搞了百多年,請問,有沒有出現半個讓西方側目的學者:為什麼四十年來的台灣,百餘年來的香港在西方學術界沒有撥起一波漣漪?無他,因為我們一直在向西方學習,做西方的小學生,中學生,白髮蒼蒼的老學生。學生的學校作業從來沒有變成傳世之作的吧!文學文化本是泛政治的。政治上,西方征服了你,而你也自願做被征服者(殖民地的順民是日子好過的宮娥與閹人),那麼,你拿什麼東西做舉手攘臂之突破偉力,向別人爭取平等乃至出人頭地!

四十年前,毛澤東在天安門上宣稱:「中國人站起來了!」這話標示著舊歷史的終結,新歷史的開始。讓我們體認這一句斷言與預言的歷史根源之深沉,民族渴求之迫切,國家目標之偉大!這不僅是一位中共領袖的呼籲,這是全中國人之呼籲,這是兩百年來中國人的吶喊,全中國人的吶喊!讓我們這一撮安適於西方帝國主義文化殖民的黃色餘孽,也不宜太遲地摘掉餘孽的帽子,還來得及跳回到參加「振興中華」的行列中去吧!否則,我們只有持續地擱淺在歷史長河的沙渚上,既不是西方人,更不是中國人,只是中西苟且的怪胎,餘孽!

(原刊《中外文學》1992年6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