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你在那裡？」

編按：台灣的婦女解放運動做為整個社會運動的一環向來遭受的阻力最大，甚至若干體制外政治運動的明星級、大哥級人物對此一運動也不以為然。早的不說，從黨外有運動以來，像呂秀蓮、蘇慶黎、李元貞這種級數的「先烈」，其無力感，挫折感是相當明顯的。然而工作總在繼續，今天台灣校園女大學生的新女性主義思潮仍在積極授受，本刊「青年論壇」專欄特別邀請此類行動參與者的何佩珊同學給我們組織稿件。何同學現在就讀於輔仁大學大眾傳播系四年級，本身曾介入過多次學運及工運，具體地與女性學生與勞工們生活結合。

在高雄前鎮加工區佈滿灰塵的道路旁，斑駁脫落的木柵圍牆底下；一個來自高山族的女工，45歲，姐妹們都叫她「老秋」；佝僂著矮胖的身子，她用水杓舀起加工區旁水溝裡的污水，我問她「這做什麼用？」她靦腆地說道：澆菜用啊！我沒錢買菜，只好自己種。放眼望去，原來在水溝和圍牆間的狹小土地上，全給老秋拿來種菜了。

這個女工，曾經經歷了高雄加工區「安強，十全美」關廠事件的抗爭，在與警察對峙的場面上，她站在眾多女工姐妹間，因貧困而囂烈地高喊著「爭工作，要生存」……；她住在高雄前鎮草衙地區的違建戶裡，丈夫因車禍而斷腿，沒有子女，家裡靠她一人過活……。

一如面對強勢資本家和社會結構不平等待遇的老秋，在我們所生存的社會裡，不同階層，不同境遇的姐妹們正受到來自家庭，學校，社會乃至國家的制約與壓迫。而在這其中，性別歧視與社會結構乃是我們所面臨到的兩大難題。

姐妹們的處境

在台灣早期50、60年代之時，就有為數眾多的農村婦女勞動力被召喚至城市中，她們大約年紀輕輕，約十來歲便進入工廠，從事的是無技術，勞力密集，剝削性大的工作，台灣的前鎮、楠梓、潭子三大加工出口區幾乎全是這樣的女性勞動人口。歌謠《孤女的願望》就非常生動的描寫了農村女孩至城市工廠求職時的彷徨與無奈。她們賺來的薪水多數用來貼補家用，因為這是「以農養工」政策時期，農村的破產使她們不得不如此；或是用來供養兄弟，讓他們接受較為高等的教育，以謀求較好的社會位置，因為「女子無才便是德」，而這樣的成就卻是以姐妹們的青春及血汗為代價換來的。

當工廠裁員之時，首先剔除的便是無技術能力，勞力低廉的女工；當產業轉型之時，首先出走的是紡織、成衣、電子等勞力密集的輕工業，犧牲的也是這群女工，在年紀老邁之時驟然失去工作，她們的驚惶，憤怒可想而知；發生在近幾年的大大小小關廠事件，女工幾乎佔半數以上；而她們此時只得回到家庭中，或是做些零工，小生意以餬口。

在那個時候，女子接受教育是非常少數的；縱有，亦是至小學，國中便停止，較高等些的還是局限在師範，商業，護士，家政等學校；鮮少有進入大學，研究所，乃至有可能在未來進入政治，經濟或國家政策決策領域。女子被教導須以家庭為重，她的成就歸屬於父兄，丈夫；早期女留學生在海外胼手胝足，供養丈夫完成學位似乎是到現在都還延續的悲劇。而注定須由女子承擔的家務，往往使得媽媽們筋疲力竭；甚至在有經濟能力的職業婦女身上，往往還必須背負著家務與職業的雙重勞動剝削；而這是「理所當然」的。

時序至今，有越來越多的女生進入大學，然而在整個社會結構裡，她們依然是大多數女性中的少數；在職業分工的領域裡，女子是屬於行政的，技術的；這表現在大學女生多讀文法商，多迷戀於愛情，占星術，甚少關心公共事務；而出社會後多半也從事教師，秘書，會計……。至於男子則多半佔據著社會中決策的角色：如政治，國家政策部門，高薪的職位……；甚至在許多社會改革團體裡，也往往是男子在發號施令，女子則只有被領導的份。

在意識型態的領域裡，無所不在的控制更包圍著女性。傳統家庭裡的爸爸是權威的，媽媽是屈從、附屬的角色，哥哥弟弟是不必做家事的，而女孩卻常常要被使喚著。在社會裡，女人是沒有大腦的，是情緒化的動物，通常成不了大事；男人卻縱覽古今，具備精明而敏捷的思考能力。在愛情的關係中，女人通常是附屬於一個男人的，要以他為今生唯一的愛，男人卻以女人為第二順位，事業才是他們的重要選擇；何況女人多的很，只要有錢和權，不怕沒有。在法律上，女兒還是沒有財產繼承權。而女體的商品化，更是眾所周知的惡行，滿街以女體為招攬工具的廣告，娼妓人口的眾多……。這一切無非昭告著女性依然是社會中的弱勢，她們被輕視，忽略，踐踏；同時也見證著台灣社會的野蠻及殘暴。

「台灣經濟奇蹟？」

以國家獨裁和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建構起來的台灣社會；事實上是最徹底執行父權控制和資本主義剝削任務的。眾所周知，在資本主義進行原始積累的時期，是殘暴的以婦女和孩童為犧牲品，恩格斯在《英國工人階級狀況》中曾有詳盡的描述；而台灣，在49年後，由國府進行的資本積累工作在一系列的「獎勵投資條例」，「以農養工」，「進口替代政策」下，也同樣以犧牲女性勞動力為步驟來完成。

然而，光有從上至下的政令指導是無法如實貫徹國家底意志的，它必得有整個社會意識型態底基礎做為後盾。利用從封建社會過渡至資本主義社會的封建殘餘：傳統家庭的父兄權威被應用於如前所提的加工區：在它的工作倫理中是「以廠為家，以廠為校」的家庭倫理，利用家庭中的從屬關係，在工作中執行家長式的管理；在勞動力上執行無窮盡的搾取。而這便是聞名於世的「台灣經濟奇蹟」的母胎。

時序發展至今，由於生產力的開展，台灣社會財富累積已達逼使其生產關係，乃至與其相適應的意識型態起了改變：所謂「中產階級」的增加，貧困情況的改善，教育普及化，政治民主化……。然而，我們卻悲哀的發現：封建的父權體制卻改頭換面，而仍以惡靈之姿盤懸於這個自命為進步社會的上空不肯離去。在家庭中，在社會裡，在各種場合中是以開放的形式更赤裸裸的將女性物化，從屬化。

事實上，女性的被壓迫是從遠古以來便開始的，在有階級社會出現之後，她便被烙上了悲慘的印記；從有產至無產的女性都是如此。而這是導源於一系列執行控制功能的機構：從家庭到國家，也導源於一小撮菁英的，有產的執行著控制任務的集團，而這通常也大多數是男人。

中產階級婦女意識的抬頭，在體制內爭取更平等的工作權，更獨立的經濟能力，自主意識；往往是女性解放的先鋒部隊，這在歐美的情況尤為明顯，在台灣，也有越來越普遍的趨勢。然而，事實上，女性解放的任務恐怕不只是反封建，反獨裁而已；圍繞在我們周圍的，不正是由於生產關係乃至意識型態上的不平等與操控，甚至範圍縮小至我們的家庭乃至情人，這意謂著女性姐妹解放乃是要求社會整體解放以及意識型態改造與重建的工作；而這是最徹底的，也是從局部到整體的革命，絕非只是要求多要點麵包的施捨而已。

覺醒

肇始於台灣70年代，由呂秀蓮所提倡的新女性主義運動，乃至現今的婦女新知，各大學女研社的成立；關注的面向由政治權，公民權，社會權的參與乃至性愛的自由，女性尊嚴，個人的獨立與解放……等等，台灣的婦運正一步步艱苦地摸索自己的道路；隨著台灣社會的進程，已有許多成果出現：日益高漲的女性意識，其實是姐妹們辛苦打拚累積而來的。然而，我們要小心的卻是：只限於少部份女性的個人覺醒，國家和資產階級是可以容忍並吸納這樣的「女性自主」的；我們只要看看各大報的女性版，電視上越來越多的女性節目……，它們也倡導女性需獨立自主，爭取工作，經濟獨立；但同時它們也絕口不提體制上的不合理，拒絕女性的激進化，並把集體的憤怒成功地轉化為形式上獨立解放的個人：如越來越多所謂的女強人……；把集體團結要求解放的契機轉化至個人單打獨鬥的領域：如加強與丈夫，男同事的溝通，性騷擾事件要求女性自律與男性的道德覺省。

另一方面，也或許仍局限於中產階級，知識女性的主觀條件，以及台灣社會外在客觀條件的低靡與壓制，廣大的下階層婦女仍是不被動員的一群，而她們所受到的壓迫卻是最深刻而具體的；在每日生活的領域裡，在台灣通俗的流行歌曲裡，在現實的經濟壓力上，她們的負擔，她們的迷惘，她們的無奈都清楚地呈現著；一如我的女工朋友老秋。

在婦女解放的道路上，我們是需要更多同志的；也或許，身為知識女性的我們即將擔負起的責任，是不只改造我們的周圍，更是改造我們的社會；是不止局限於個人的獨立與解放，更要使我們的姐妹們都能解放；讓我們共同努力，而親愛的，你在哪裡？

「素蘭茶室」是由幾個關心新女性主義的年輕朋友組成，如果你／妳想和她們聊聊，歡迎打下面這個電話給何佩珊：2961872-7325777。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