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都市化遺棄的眷村:台灣

從朱天心新作《想我眷村的兄弟們》談起

黃錦樹
(淡江中研所研究生)


編按:從《竹籬笆外的春天》、《老莫的第二個春天》、《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等等以眷村為背景的電影起,台灣文藝作品中探討外省軍人社區這種ghetto的類型也越來越深入。朱天心是名作家、軍人作家朱西寧的女兒,她以眷村都市化消失過程中親身經歷、觀察的幾個插曲隱喻一個good old days的消逝,也向某種政治高壓期凝聚出來的一種passion告別。沒有感傷,沒有鄉愁,只有都市化之後徘徊水泥叢林間人「類」的疏離而已。朱天心《想我眷村的兄弟們》一書是當今大學校園內廣泛閱讀討論的小說,本文作者黃錦樹同學是馬來西亞來台就讀的僑生,我們很佩服他文學批評功力以外另一些政治洞察力,如他把做為「復興基地」的台灣視為一個廣義的「眷村」,把都市化之後的“Taiwan Metropolitan”之「台灣性Taiwanness」漸被抽離也一針見血戳破。

大台北作為一個發達資本主義社會下的都市,使得一切事物持續商品化,且商品化本身又反過來成為都市的內在屬性之一。在這種情形下,穿梭於大量高聳的建築,縱橫交錯的街道裡的人群,也和到處充斥的商品一樣,構成大台北的特殊表徵。可是在人群中,個人的面目卻漸漸模糊了;甚至,個人在人群中「消失」了,徹底消逝在都市互不相識的人潮中。因而,人群便呈現一種「類」的型態,人群是都市中的不同人「類」的綜合體。

這種「類」的現象具體顯現在朱天心的《想我眷村的兄弟們》一書中,成為該書的內在形式之一。書中六篇小說分別處理了六個題材,六「類」當代台灣社會中特有的題材。《我的朋友阿里薩》寫的是「某類」小資產階級雅痞;《想我眷村的兄弟們》寫眷村子弟;《從前從前有個浦島太郎》寫某類政治犯;《預知死亡紀事》寫「老靈魂」;《春風蝴蝶之事》寫女同性戀;《袋鼠族物語》寫都市社會中某類家庭主婦。上述篇章之所以呈現出「類」的傾向,在於朱天心採取了一種特殊的社會觀察形式--一種「類」的形式。以下便以最典型的《想我眷村的兄弟們》為例加以討論。

這篇小說就以一個沒有名字的「她」為敘事觀點,而這個她其實是一個集體的「她」--「……我不知道該如何形容她,青春期的大女孩,或少女人,第一次的月經來潮並沒有嚇倒她……」(頁74)個中「或」字,道出了「她」其實是一種「類型」,而非個人。在小說的推展中,這種傾向愈來愈明顯。從「她」的特殊遭遇--關連著一個男孩子「寶哥」的性啟蒙--而帶出一「類」類似遭遇的男女:「其實不只寶哥,還有很多很多的男人,令很多很多的女孩在她的初夜想到他們。他們大多叫做老張,或老劉、或老王(總之端看他們姓什麼而定。)」前面這一段引文中的一些不定語詞「不只」、「還有」、「大多」、「或」及括孤內的字造成一種「不定」的效果,意符的飄浮也造成了意旨的流動,因此特定的人名就變成一種群體的代稱,甚至可以刪除而代之以符號:「通常一個村子只有這樣一名老X,因為他單身,又且遠過了婚齡大概再也沒成家的可能,又往往僅是士官退伍,無一技之長……」(頁84)。

「老X」的「X」做為某種群體的代號是再明顯不過了。加了作者一再的用「通常」、「往往」等字,更加重了作品的上述意味。這種不定性的用語在篇中成為基本的構成成份。後來作者談到「爸爸們」、「媽媽們」(情報村的媽媽們……)時,更直接道出了這種「類」的特性:「但往往媽媽們的類型都因軍種而異。」(頁88)

除此之外,朱天心更在小說中穿插大量的「議論」,把小說的「敘事」打散;同時這議論也大大的淡化了情節在小說中的重要性,使得這些作品缺乏一般小說要求的要素。也因此,朱天心的「新小說」逸出了當代所認定的「小說」,就內在的流動性而言是一種「散」,近於散文。可是恰恰就在此處,上述小說體現出一種非常值得探究的傾向:它回到了中國小說的原始意義--「街談巷議」--一種卑微的形式。(請想想該篇小說嚴肅的主題!)正如班固在《漢書·藝文志》中所言:

「小說家者流,盡出於稗官,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之所造也。孔子曰:『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恐泥。』是以君子弗為也,然亦弗滅也,閭裡小知者之所及,亦使綴而不忘,如或一言可採,此亦當蕘狂夫之議也。」由於那些小說具有非常明顯的「道聽途說」、「街談巷語」傾向,使得在表達上呈現出「一口多聲」,那單一的敘事者也因而帶著「集體」的意味。

就這一點而言,西方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家本雅明(Walter Benjamin)對於敘事文類的洞見可以幫助我們理解。本雅明認為,「說故事(Story-telling)是一種溝通行為,出現在前工業社會,而且故事本身並非個人的創作,而是集體的創作……」「當原始的農業/手工業生活形態式微,說故事也失去了社會基礎。」因而,《想我眷村的兄弟們》便是在說故事失去了社會基礎的時代裡的一種「說故事」。它不是透過與聽眾面對面的原始傳播形式,而是透過「書寫」--這個頗為艱難的形式述「說」。換言之,就主題而言,她訴諸的閱讀對像還是布爾喬亞、而非一般的大眾;就形式而言,她預設的讀者甚至是精英!這又和「街談巷語」的作用有關--即「補史之闕」。然而耐人尋味的是:歷史的書寫者總是社會精英!

這種使命感可能和朱天心出身歷史系有關;但不管怎樣,她在《我的朋友阿里薩》中呈現出的中年人對新一代的「不放心」,可以視為是對歷史在時間中無聲無息的消失的恐懼與焦慮。歷史作為一種集體記憶的形式,必須賴於一代代的傳承,因此它的大敵是--遺忘。然而在發達資本主義時代的當代台灣,在資訊的洗刷之下,人的「經驗」消失了,而代之以「體驗」。時間變成共時性的時間。歷史被看做是一種沒有價值的資訊。這是新一代台灣人的感覺結構,沒有歷史,沒有過去,人徹底的被物化。不幸的是--如何多諾(T. Adorno)所言--「所有的物化都是一種遺忘。」

深入一點談,《想我眷村的兄弟們》一書中的題材,在以國家為主體的正統史家眼中,也是「必要遺忘」的部分。換言之,這些題材最適宜的存在方式恐怕是「野史」--一種半虛構形式。最具體的例子是《想我眷村的兄弟們》。

在急速都市化,在「反攻復國」的意識型態破產之後,「眷村」做為一種特殊的人文生態環境已經漸漸的消失。「眷村」的邊界逐漸溶蝕,「眷村的兄弟們」散佈於都市的各個角落。在現實裡的「眷村」消失後,他們化身為隱形的族類,他們的下一代業已不再是「眷村子弟」,而是島嶼的居民。所以她(對自己)說:「總而言之,你們這個族群正日益稀少中,你必須承認,並做調適。」(頁94)族群人口的日益減少,就暗示了記憶傳承的中斷危機,暗示了這一段歷史被「擦拭」以至消失的可能。所以,她不斷的回憶。招喚,一家又一家的「巡視」那些同為小說家的昔日眷村子弟,彷彿在呼喚說:「起來吧,你們這些和我相同的族類,我們一起寫歷史……」

如果把「眷村」視為一個隱喻,《想我眷村的兄弟們》至少同時招喚了白先勇,張大春等人;那麼《台北人》、《將軍碑》、《四喜憂國》也可以視為同類型的著作。就這些著作中的敘述者而言,他們(如:老兵、將軍等)敘事觀點中的台灣,做為「復興基地」,又何嘗不是一個大眷村?當統治者意識型態籠罩的地域逐漸減少之際,那些「無法收復的失地」,也就是「台灣」漸漸「收復」的「失地」。在眷村退卻之際,台灣的主體性卻逐漸彰顯。因此,在朱天心的「街談巷語」中,是否也體現了「做為隱喻的眷村」的歷史的消失?這是一個很值得思考的問題。

然而眷村終究不是朱天心主要的關切所在,「台灣」才是她傾全力想要著重書寫的。不過相同的是,眷村和台灣同樣面臨「都市化」帶來的革命性威脅。從(我的朋友阿里薩)裡可以看到,在資訊化的潮流中,何止眷村--連台灣之所以為台灣的「台灣性」(Taiwanness,本土派奉為命根的)也幾乎不保。都市是世界的都市,冰冷的建築與熾熱的商品構成了都市的主體,人群雖也是都市組成的一部分,但每一個個人在都市人群中也只化為碎片的個體。因而,文明發展到最終就意味著「蠻荒」、「生」就意味著「死」--《預知死亡紀事》中「日日與死亡為伍」的老靈魂有著無比蒼老的靈魂,死亡是生存的主體;《袋鼠族物語》中的母親是「母獸」,孩子是「小獸」,人物化成「袋鼠」;而《我的朋友阿里薩》中的男主人翁更是追逐色慾的「雄獸」。在這裡,時間的縱深度被取消了,從「蠻荒 - 文明」到「蠻荒 - 蠻荒」,一如本雅明說的:「沒有什麼文明的紀錄不同時也是一個野蠻的紀錄。」

這一切--都會在我們可預見的未來發生嗎?它是一則預言?還是已成為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