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籍情結與社會正義

近年來幾乎每一次政治風潮，省籍情結的陰影就若隱若現，不可否認的是，省籍問題是當前政治生態中不可忽視的一個重要的變數。儘管有人樂觀地認為，省籍情結只是政治人物爭取權位所運用的一個籌碼，而實際上這個問題在日常生活中並不嚴重，但是這個想法其實只是觀察到真實的表面。由於省籍差異不像生活必需品，所以日常生活中往往不會警覺到它的存在，這也使得多數族群忽視它的重要性，而弱勢群族則會在任何重大的政治變動中特別敏感和憂心。就像美國的黑白種族問題，由於美國憲法對基本人權的平等保障，所以在日常生活中很難察覺種族歧視是一個問題，然而在特殊的情境下，這個問題卻不自覺的呈現，去年洛杉磯的黑人暴動就是一個明證。美國是一個公認的先進民主國家，對於人的平等性的肯定，已是當前全美國人民的基本共識，所以任何一個政治人物絕不敢公開主張種族差別或隔離政策，但是這並不代表美國已經沒有種族問題。相對於美國，台灣的政客為了爭取選票，可以拿「本省人選本省人、外省人滾回去」作為訴求，可見台灣的省籍問題不如想像中的單純。

美國人在觀念上都認為人與人是平等的，不應該由於膚色的差異而受到不平等的待遇，所以其種族問題是心理的因素，而不是觀念的問題。換句話說，由於美國黑人和白人的外表差異相當明顯，所以儘管在觀念上肯定人的平等性，但是在實際生活中很難完全消除「非我族類」的心理排拒。筆者曾經在一個夜幕低垂的掌燈時刻到芝加哥南部的黑人區加油，當我進入加油站，發現在場加油和服務人員全部都是黑人時，心裡油然而生一種莫名的恐懼，因此我相信美國的種族問題有難以克服的心理障礙。但是由於美國社會對人的平等性的深刻信仰，使得這種心理的負面因素得以緩和，不致於使種族衝突成為社會不安的主因。

國內許多政治學者認為，消弭省籍情結的根本之道，必須對政治資源作公平合理的分配，換句話說，政治職務的安排必須考慮省籍的均衡。然而，這種說法頂多只能避免省籍差異淪為省籍仇恨，卻不能真正根除由於省籍不同所可能造成的社會緊張，如果每次的政治人事安排都考慮省籍均衡，難道不是強調省籍差異的重要性？萬一有一個人認為政治資源的分配不夠平均，是不是又會造成社會的不安和緊張？

事實上，我們的省籍情結和美國的種族問題不同，是觀念問題而不是心理問題，因為外省人和本省人在表面上並無顯著的差異，因此根本解決之道是在觀念上建立人人平等的信仰。其實人人平等的觀念是民主社會公民最基本的素養，但是這個基本的民主理念對大多數的國人而言，仍然是停留在言說的層次，很少人將之內化為日常生活中民主社會公民的基本倫理，所以當野心政客為選票分化省籍差異時，很少有人意識到這種作法是不正義、是開民主的倒車。換句話說，一個使社會族群對立、製造社會成員之間的嫌隙、分化社會的主張，竟然可以公然宣揚而不受到最嚴厲的譴責，表示這個社會的民主素養不足、社會正義感薄弱。

當代最重要的政治哲學家羅爾斯（John Rawlas）在其正義理論中強調，民主憲政體制的正義社會最重要的基本前提是：社會是自由、平等人之間的一個公平合作體系。羅爾斯認為，社會之所以稱為社會，就是由於社會中的每一個成員是以合作、互惠的概念相結合，每一個人都相信可以透過合作關係而增進彼此的利益，而所謂合作必須是公平，否則合作的基礎不會穩定，因此所有的社會制度和規範必須公平的對待每一個成員，才可能建構一個穩定和諧的正義社會。所謂公平的對待每一個成員，就是社會的基本制度和規範不受個人天生的才智、能力、體力和後天的社會地位、身份的差異所影響，換句話說，每一個人都是以自由、平等的個體參與社會，沒有人會因為先天或後天條件的優劣而影響其參與社會合作的平等地位。

如果以羅爾斯的觀念檢視所謂的省籍情結，則強調這種與生俱來不能選擇、也無法改變的省籍差異，顯然是不正義的作法，我們成為社會合作的一員，不是基於本省人或外省人、窮人或富人、美或醜、聰明或愚笨的特質，而是基於我們同樣的理性、尊嚴的存在個體。如果沒有人應該對天生肢體殘缺的人充滿敵意，就不應該有人仇視同一社會的成員，只是因為他是外省人。如果一個社會因省籍的差異而對立，這個社會一定不會穩定，如果台灣的本省人把外省人趕走，接下來可能是閩客的對立、山地人和平地人的對立，甚至於姓張的和姓王的對立，如果每一種差異都可以成為對立和仇恨的因子，則整個社會一定充滿各種爭執和恨意，社會將不再是一個可以互助而互利的結合，社會的成員也不再具有互信的基礎，這樣的狀況將有如英國哲學家霍布士（Thomas Hobbes）所謂人與人為敵的戰爭狀態，在這樣的狀態下，任何人努力的成果都不會受到如文明社會一般應有的保障，也沒有人能在這樣的社會狀態下擁有滿意的生活。

稍有理性和遠見的人都瞭解，發生在社會上任何人的苦難有可能會影響到社會上其他人的幸福，只要一個人因為貧窮且得不到任何的援助而從事綁票或搶劫，每一個人都有可能成為他侵犯的對象；只要有一個人覺得現有的社會體系使他前景黯淡，他就可能不再以社會所期待的方式繼續生存，其結果是社會其他成員都會活在不安之中。所以社會上每一個成員的命運會互相影響、彼此牽絆，沒有人能在一個充滿恨意的社會中怡然自得。因此任何製造社會仇恨以圖自己短暫利益的人，是社會不安的罪魁禍首，是所有渴望一個正義社會的人的共同敵人。如果我們能建立這個共識，則省籍差異將有如美國社會一樣，沒有任何野心政客能以此作為一個政治訴求，而不為全國人民所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