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眾需有冷澈的聲音

略評高雄「三.一四」事件

林書揚
(民間學者)


3月14日在高雄爆發的新國民黨連線問政說明會暴力流血事件,可以說再一次暴露了存在於當前台灣政情中的嚴重反理性要素,值得社會大眾深加注意。

圖騰化了的法西斯

事件的前後經過於今不必重述,而兩造有關人士之間的爭辯,也顯得缺乏令人信服的充足理由。事實上兩邊各有難以啟口的動機和心結,卻不得不在「民主」、「民意」的掩護下各自搶辯己方有理。這在稍具判別力的群眾眼裡,無非又是一場令人慨歎的政治鬧劇。

但儘管如此,鬧劇自也有它的緣由。事件背後確有一些關聯因素,總不失為影響深重的台灣政局的特性所在,這一點倒是少有爭論。

一場合法申請並已獲准的新國民黨連線的集會,在尚未開會以前,便遭到了部份民進黨群眾的攻擊。硬體設備、車輛文件悉數被砸毀,人員還受到圍毆。在法律上,新國民黨連線的確是受害者。因此民進黨首先須要掩護違法行為,只好極力往政治層面上強調新國民黨連線挑起了省籍矛盾、語言暴力在先,刺激了高雄民眾的反彈心理等。主張新國民黨連線咎由自取,怨不得高雄人的「熱烈招待」,且放言「再來將再招待」。

平心而論,這種說辭的確顯得強辭奪理,所謂的得了便宜又賣乖,有一點法西斯作風。令人覺得這個黨還未執政便先已學到了國民黨當年的恐怖手段。

但回看挨了揍又挨了罵的新國民黨連線,雖然怨憤滿腹,當其與民進黨同僚在立法院對辯時,竟然表現出一點退縮的樣子,令人有理直氣不壯的感覺。和民進黨立委大伙的聲厲氣粗,確然形成了凸顯的對照。

筆者揣想,受害一方的新國民黨連線之未能理直氣壯到底,莫非是這一批威權高壓時期的國民黨的模範黨員積極份子,在群眾的一陣厲叫追打下,領悟出無情的政治因果律?昔年他們大都是國民黨制度暴力的忠心擁護者,現在面對數十年來制度暴力的自然衍生物--群眾暴力的直接衝擊時,他們的心理反應中除了錯愕、憤怒和恐懼外,是否摻雜著幾許心虛和無奈?或許這樣微妙的萎頓心理,使新連線中的一位在抗議發言中接上了一句:「民進黨不是我們的敵人,敵人是共產黨!」似乎希求在反共的共同立場上尋找與民進黨之間的問題疏通的可能性。在往昔國民黨的那一段黃金歲月中,在「反共」的最高國策控御下的社會,「反共」是政客們唯一的權力基礎和資格證明手段。等而下之,是初出茅廬的政治初學者攀附權力舞台的最便捷的途徑。幾十年的慣性,使一些人在嚴重的心理失衡狀態下仍然有這類反射性口號,想來毋寧說是自然。據報載在衝突過程中民進黨這方面有人指責新連線是共產黨,使新連線人士慄然而懼,趕快表明共黨是「我們的敵人」,算是迫不得已的表態。倒是民進黨尚無接受新連線為反共夥伴的跡象。大概他們也警覺到,論反共民進黨不如新連線資格老,怕失去主導。但即使如此,對國民黨的作為經常指罵「開倒車」的民進黨,獨有對反共八股的復活不認為是「開倒車」。在兩造爭鬥過程中彼此不忘以反共口號相唱和,不失為兩邊階級同質性的另一註腳。同時也據此可以證明,慣常以批判精神的新銳自負的民進黨,在黨質和理念的老舊性上,其實和國民黨沒有什麼兩樣。在一切政治文化上,「彼反動我進步」是這個反對黨向不離口的自讚辭,卻在反共口號的運用上還得師事國民黨,以「共產黨」為絕對的負價值,幾乎要步上了圖騰化了的法西斯的後塵。

新連線和民進黨的秘密角力場

不過在一場街頭追逐戰中大獲全勝、快意之餘猶擦掌呼喝的民進黨人士,想必內心裡也不無尷尬。因為事件恐怕已經抖出了民進黨至今尚無意面對的幾個疑點。其一、民主是捶打出來的,拳頭不夠大就爭不到民主權利。這種赤裸裸卻嚴肅的戲中主題,對向來以「民主的使徒」招牌販賣反對黨的他們,是這時候極欲避開的難題。為什麼代表錯誤的新連線,不是被代表真理的民進黨所說服,為什麼沒有「真理之辯」而只有「有力者取之」呢?既然群眾暴力在這一場衝突中因為政治理由而在道德上被釋罪,且被賦予正當性,顯然民進黨的民主也是屬於革命民主。在觀念內涵上和它那蓄意要推翻的國民黨的精神體質是沒有兩樣的。

群眾,指的是不具有定型內部關係的不確定多數。但那些群眾政治的玩手(兩邊都是)最好不要太自信,群眾不盡都是「看戲喚爽」者,有頭腦、能展思路的也不在少數。由群眾暴力到制度暴力不過是一線之隔,這是簡單的推理。今天煽起群眾暴力的有心人,他日取得了權力機器後,自然是制度暴力的設計者、推動者。因此當弱勢者爭權的時候,主題要很清晰的表達出是多數人的利益對抗少數人的利益,如此則不論是文鬥武鬥,弱勢者是應該被賦予較多的道德寬容的。否則出現虛實難明、是非不分的局面,那正是古今的煽動政治家大展身手的時刻。為了避免一時期的鬧劇最後全都悲劇化,群眾中的智者應被要求具有更大的道德勇氣,群眾要有冷澈的聲音。

這次事件所具有的另一種很大的詭譎性格,隱藏在所謂的省籍心結問題背後。事後兩邊發言者都極力強調對方曲意製造省籍矛盾,而己方一向反對省籍心結云云。這種把廣大人民的智商認定為小學水平的說辭,一向是國民黨與最大反對黨的共同唱詞。但可悲的是,不論新連線或民進黨如何借用民族理念、民主理念來加以表面修辭,絕大部份新連線票或民進黨票,正是貨真價實的省籍心結的賜物。「三.一四」高雄事件的深部基礎,也莫非是省籍心結,這一點,兩邊的「民意」代表應該比誰都清楚。多少「議員」、「委員」們,口口聲聲反對省籍心結,實際上卻兢兢業業經營著省籍心結,營造著選舉中的「心結票」源。這是台灣政治現實中不容爭辯的真相、可悲的本質。歷史地看,台灣社會中的省籍心結,不外是當年國民黨政權所具有的原始外來性構築成權力壟斷和資源獨佔的矛盾結構後的精神壓力的產物。是生活中慣性化了的排拒心態。這種心理現象含蘊著相當巨大的行為能源,一旦熟諳其刺戟和撩撥的要領模式,則不用條理的說服,只須簡單的暗示,便能煽起一波波的行為浪潮。這正是前述的煽情政客們視為最高本領的群眾動員方法。實際上,新連線和民進黨,其秘密的角力場也在這裡。這又是項對抗中的一致性。

虛幻的「虛幻的大中國意識」

最後,某一大學的社團在事件後舉辦了一場事件的討論會。筆者無緣與會,不知道討論的如何,但主辦單位的一篇文告在報上登過,讀後令人慨歎。文中先提一段四平八穩的、針對事件兩造的「訓斥」後,把一切罪咎歸之於國民黨主政者的「虛幻的大中國意識」。雖然這是論戰中常見的「統吃」策略,但那一句造語本身的「虛幻性」,不知同學們有沒有自覺的分析過?在「中國意識」前加上「大」字,便足能突顯其虛幻性?「族群共和的大台灣」能不更虛幻?

誠然,曾經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鬥爭團體--中國國民黨,在現已普遍化深化了的台灣資本主義的基礎結構上面必須自行調整其體制--由威權型到功能型,從而也必須在社會各領域進行一定範圍的本土化。這樣的本土化原本也是正常化、合理化的自然趨勢。但如果欲將政治上的非中國化意義附上本土化,那已經逸離了正常化的正面性,而陷入另一種不正常化了。因為那意味著要割斷歷史延續的事實,要推翻國際法下的國際關係架構;而更緊要的一點,是意味著要催發12億中國人民再一次陷入不幸的內部對抗,從而置台灣的生存空間於嚴重的政治、經濟的危機下面。

國民黨主政者的中國意識的真實內容如何,筆者因無由全面理解而不敢置喙,對其兩岸政策的立場做法等,也多有疑惑。但如果國民黨主政者對上述的,具有凶兆的非中國化尚有一份警惕,尚不願放棄形式上的一個中國論和作為遠程目標的兩岸統一論,因而被譏為「虛幻的大中國意識」,則筆者敢說,譏諷者本身不願面對現實,有更甚於國民黨主政者。即使我們同意高雄事件的緣由中有一項尚帶爭議性的中國意識,但如果主政者徹底與中國意識決裂,其將引來的災禍相信比高雄事件不知嚴重多少倍!

如何在言辭上把現實虛幻化,把虛幻現實化,難道這就是為求真而求學者的批判邏輯否!

高雄「三.一四」事件的暴力衝突固然可悲,莘莘學子們腦裡觀念的失序失據,是否也是當前台灣社會心理的紛亂現象中的部份反映呢?委實令人覺得更多的擔憂。◆